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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很久,水汽缭绕在暖阁内,蒸得整个房间都热气腾腾的。

虽然外面还下着雪,可是阁里却如沐春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这是大宋国都汴京城内的一处院落,位置算不上多好,紧邻着外城城墙和粮仓,论地皮自然是卖不上什么价格,不过好在内里修葺得十分不错。

有白沙、竹林、甚至还有一处小池塘,如果从阁中向外看去,颇有一番天地。

暖阁内放着一张案几,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子隔着这案几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彼此,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女子大约只有十七,生得极美,眉淡鼻挺,温婉秀雅,似乎天然地带着贵胄之气。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上好的绸缎面料之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繁复图样,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好似天鹅的脖颈。

而老人的须发斑白,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只是眼睛还炯炯有神。

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柄剑和一壶飘着醉人香气的酒,只是无论他还是女子都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这是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煌煌大宋的国都汴京被金人东西两路大军计十二万兵马四面围合已有一月。

那些凶悍的金人裹挟着渤海人和燕地汉人组成的辅兵,将这座当世最雄伟富丽的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东南西北四处大营之外还有无数军寨构成绵延的防御体系,几乎封死了所有突围的希望。

“好大的雪……”终于,还是女子先开口打破沉默,“周老教头这里炭火可还足够?”

她语气轻缓、态度恭谨,用得仍是禁军中人对老人的旧称。

“是……”老人应了一声,顿了片刻见这女子依然盯着自己,方才缓缓地叹气道,“我应了征召,一会儿就要上城戍守。只是……顺德帝姬冒雪来此,怕不是为了问我这些吧?”

女子微微颔首,躲开了老人的目光,神色里也多少带着些许犹豫。

“不是。”她缓缓地开口。“周老教头还是如往常一样叫我十九姐的好……封号什么的,实在不必。”

“那……十九姐还想问老夫什么?”

老人终于动了案上的酒,那是这位女子带来,他平日最好喝的酒,如今汴京被围,也不知道这酒什么时候便会断了,更不知道这些人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枪术剑法,老夫都已经悉数教与,再无私藏。”

他说着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巷口那家酒肆自酿的“浪淘沙”。

清冽的酒浆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之后便是酒气翻涌,好似整个人都燃烧起来,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至于天下大势,十九姐在你那噩梦中,看得比我通透……”

——他提及了那场噩梦。

那场噩梦中,她依然是受官家宠爱的小帝姬。可十七岁那年汴京沦陷、父兄出降,宗室、后宫、朝臣无一幸免被像驯服的羊群一样牵往苦寒的北地五国城。

女人的美貌在那样一个时代不再是武器而是诅咒。

野蛮的金人们肆意狂笑着,将她们如牲口一样绑着扛进自己营帐,将她们的尊严按倒在床上蹂躏、践踏。

整整一年,每一次,她都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诅咒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人。

可是诅咒毕竟无法化作刀剑,语言只能让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更加亢奋。

直到弥留之际,她已经因为失血而神志恍惚,她无助地啜泣着向不知何飘去了何方的神佛祈愿:

“若有来生,要在这糟烂的世道里,提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冥冥之中,天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神佛似乎回应了她:“——我给你这个机会!”

……

再度醒来,她回到了七岁那年……也就是那一晚,父亲将她许给了向子扆——在汴京诸多公子中,那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对她温和,忧心国事。

可在一个帝国倾覆的末世大潮之下,这样的温和并不足以拯救他的妻儿与国家。

顺德帝姬第二日做出了直到现在还在宫中被口口相传的事情。

她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长剑,闯到正兴致勃勃欣赏太湖奇石的官家赵佶御前,以死相逼,硬是推掉了那桩所有人都觉得完美的婚事。

离经叛道的事情还不止于此,之后这位帝姬又向赵佶讨了一纸手书,着她在禁军中寻一位教头教习枪术剑法。

此后十年,再无人敢提及尚十九帝姬的事情。

毕竟,驸马名头虽然响亮,可十九帝姬疯疯癫癫舞刀弄枪的名头也已经在汴京城的坊巷中传开……

大宋以文治天下,武人地位极低,世家公子、状元书生固然有希望成为驸马都尉富贵一生的,却没有人想要自己的床前院中,一生带着刀光剑影。

若说当时的官家对这位帝姬的宠爱也的确是极为隆重,就算她如此行事乖张,竟也捏着鼻子认了,在禁军中为她寻了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老教头,想着随便教她舞舞剑也便算了。

却没料到,这一教一习便是十年。

“就算在那噩梦中都见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宿命扑面而来。”女子垂首,不动声色地替老人又斟上一杯,道。“十年,我依然只是个空有尊贵名号的帝姬,朝堂之上那些相公们宁可听信一个江湖术士,也不愿听我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没有被当做疯子锁入冷宫之中,已经是我仗着太上皇的宠爱求得的结果了。”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十九姐练剑是从七岁那年开始,已经十年了吧……”

“是……”

“我记得十年前,十九姐就曾说自己练剑是为了不被欺辱、是为了城破一日至少可以以死相抗。当时只道是你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说辞,何曾想到我煌煌大宋也会有都城被围的一日呢……”老人说着说着,目光却是一凛,“如今之势,老夫倒是想问——十年前,十九姐就知这汴京城终有这一日么?”

暖阁中的气氛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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