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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晨,大雾。

白水镇被一片氤氲罩了严严实实,好似一头白蟒盘在了上空,吞吐着云雾。

陆无生起的不算早。

大雾都散了大半,山那头的金光将院子里的几棵树映得金灿灿的时候,他才走出屋子来。

张家安排的很周到,特意给他分配了一个安静的小院。

等到陆无生起床,便有在院外候着的下人去捧了早点来。

茶是山间的新绿,白水镇早春的茶,都泛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味道。

入口甘甜,柔顺。

加上一碗蟹子粥,倒算得上是享受了。

可相比于陆无生的闲适,张家府上倒是显得格外忙碌。

这是举家搬迁,除了留下几个看宅子的老仆人,大部分人都要随着张富户去南州。

那边的酒庄开得大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再过些年,张家少爷也该念书了,去南州城上的书院启蒙,如何也要强过在这偏僻的镇子上。

所以,整个张家府邸都是热热闹闹的。

四下嚷着,搬花瓶啦,古董啦,各种老爷夫人的行李啦。

几个妇人家,轮流抱着圆嘟嘟的张庭生,又指挥着下人。

风风火火的,脸上满是笑意。

唯独胖乎乎,像一枚铜钱的张富户,蹙着眉头,一直念叨着。

“武师们怎么还不来呢?”

“怎么还不来呢?”

“不应该的。”

日子又过去了两天。

张家府邸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就连平常拴狗的链子都塞进了马车。

可张府请的武师还没有来。

看门的老陈头说。

“大抵是出事了。”

“最近去南州的山路很不太平,十六路的响马都聚到了一起,声势浩大。”

“听说现在王屋山里,响马数千,个个都沾了人命。”

“甚至有的还喜欢吃女人和孩子。”

“官府派兵去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看来这南州,是去不得了喽。”

老陈头说这话的时候,“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叶,脸上的褶皱就如远处那层峦叠嶂的群山一般,一片接着一片。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他们单是听说过响马,那些可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

这回连武师们都折了,这南州肯定是过不去了。

可张富户不信,他是在南州城里请的武师。

花了大价钱,个个都是顶尖的好手,方圆数百里的强盗都要给他们些脸面。

怎么会折在山里?

而且州城的生意才开始做大,若是这时候断了去路,张家酒庄可就真完了!

张富户很急切,他老来得子,做的一切都是想给自己张家这独苗铺路。

毕竟,在白水镇上,是没有出息的。

总得去城里,扎下根来。

于是,白胖的张富户每日,都去镇口的那棵大树下等着。

风吹日晒,好似另一棵树。

又是三天过去了。

武师们还是没有消息。

张家原本绑在马车上的行礼,原封不动的又都一件件搬了回去。

张进财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坐在自家门槛上,喃喃道。

“不应该,不应该的。”

“大半的家业都砸进去了,怎么偏偏这时候遇到匪乱?”

陆无生远远地看着他,在他印象中,这位好心的胖员外,运气总是不好。

父母早亡,依靠着自家酿酒的手艺,支起了个酒摊子,每日走街串巷的卖酒。

四十多了才取上媳妇,夫妻两人恩爱,便在镇上开了酒馆。

起初两人生意越发的红火,就连州府里的人,都知道这春风酿。

甚至有不少江湖客,不辞数百里蜿蜒山路,慕名而来。

这张家的生意,就这样一点点的做了起来。

可惜,日子好了没几天,张富户的原配夫人便因病去世了。

直到十年之后,张进财才续弦,纳妾,为的只是不想断了张家的香火。

好不容易有了张家少爷,却是又聋又哑,魂魄不全。

要不是陆无生那日,一曲百鸟朝凤,怕是那张庭生如今都不会说话。

门槛上,失魂落魄的张进财摘下了头顶的瓜皮帽,大风一吹,便都是飞舞的稀疏银发。

他六十了,在这方世界,已经算是长寿的高龄。

他一生行善,总想着在临死前,走上一回好运。

哪怕,就一回。

陆无生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

直到夜深,他才默不作声回了院子。

院子中间,一只皮毛油亮的老黄狗端坐着,银色月华下倒像是一头狼。

看样子,是等了自己许久。

它低低的发出了一些声响,泛着金光的皮毛,被大风吹拂,竟然平添了几分锐气。

“看来你也觉得白吃人家几天酒菜不好意思。”

“也是。”

“谁叫咱们屋子垮了,连住得地方都没有。”

“看你这几天吃的,顿顿给你喂肉,大户人家也不能这样造啊。”

陆无生拍了拍老黄的狗头,叹息着进了屋。

……

第二天一早,陆无生收拾了行礼。

将身上全新的黑色长衫换了下来,小心的收进布包里。

那是张庭生的母亲亲自缝的,见陆无生的衣裳又破又旧。

要是出去请人做,又怕怠慢了客人,便寻了一块好布,自己估摸着做了出来。

张家的人总是这般热情。

对自己如此,对镇上的乡亲们也是如此。

陆无生相信,要不是有了孩子,张进财是更愿意留在白水镇的。

他在这里待了一辈子,六十岁的人了,何必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州城去讨生活。

那是个龙蛇混杂,动辄死人的地方。

中间还要赶三百里崎岖的山路,寻常的老人家,都怕死在路途上。

可张家有后了。

他行善积德一辈子,就想走运一回。

让自家的庭生有个出息。

房间内,陆无生拢了拢眼前的头发。

罕见的用一条黑色丝带将发丝束起,露出消瘦苍白的脸颊来。

原本破旧的粗布衣裳又重新套在身上,腰间别着一把生锈的黄铜唢呐。

天星刀用布包裹了几层,背在背上。

又将木推、钱铸子等东西一股脑的塞了进来。

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

镇口之外,一头皮毛金黄的狼狗见到陆无生的装束,疑惑地吠了几声。

好似在问,陆无生为什么又换上这身装扮?

陆无生没说话,只迎着猎猎作响的大风,朝着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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