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出洪炉烈火,大小殊形。重千钧者系巨舰于狂渊。轻一羽者透绣纹于章服。”
天工开物只是造物炼器工具之书,然而这句话却同样大气磅礴,震慑人的心魄。
华夏文明璀璨绚烂,一粒遗珠便可绽放出万点光,台下的众人听得鸦雀无声,哪怕是见多识广的修行者也呼吸微微停滞,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然而……却没有人悟道。
这不是道语,其中所描写的固然气魄非凡,但大抵只是对器具锻造的称颂,究其根本,并未蕴含玄奥的大道。
而在这座世界里,不是道语……便是一文不名的废话。
随着时间流逝,众人都渐渐有些狐疑起来,不过倒也无人开口,哪怕心怀不轨者也只是冷笑,只是等待。
道师讲道时,没有人可以开口,上一次讲道,陈道师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否有做道师的资格,因此如今,所有人都只能静默。
短短数日时间,已隔有沧海桑田一般。
而比之更大的变化,是陈道师的心态。
第一次讲道时,他还不过是初生牛犊,进展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利便觉得惶恐失措。
而这一次,面对众人的狐疑,他脸上的神色却依旧坦然,只继续地讲述炼器之道。
“炼器过程固然重要,但事先的材料准备才是重中之重,凡治铁成器,取已炒熟铁为之。熔铁炉中所用的炭,煤炭需用十分之七,木炭需用十分之三。”
这些道理尽皆出自《天工开物》锤锻篇的记载,宋应星是明朝著名的科学家,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所纪录的炼制法精妙绝伦,代表着中国古代炼器工艺的巅峰。
“宋子曰:“凡铁兵薄者为刀剑,背厚而面薄者为斧斤。”
陈道师又讲炼制刀剑武器时的奥妙,他引经据典,又结合实例,可谓是妙趣横生,精彩纷呈。
然而场中众人却越听越是皱眉,他们知道陈道师所讲固然可贵,可关键的是……
这些东西,他们都用不上。
他们是修行者,所求的,除去求仙问道之说外再无他物。
并非是陈道师所讲全然无用,事实上,有一柄趁手的刀剑,也多少能增强些战力。
只是……这与他们的期待不符。
并非是陈道师所讲不足够好,而是他们的要求太高。
道师是带来希望与光明的圣杰,所讲的,也应当是玄奥神秘的道语,足够让他们一步登天,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境地,就像……就像第一次讲道时一般。
而炼器与工艺之间的玄妙固然动人心神,只是……这还不够,远远地不够。
这样的变化,自然被陈道师清晰收入眼底,然而他却依旧不急不躁,依旧自顾自讲着《天工开物》里的玄妙炼器之道。
在陈道师看来,只要自己讲得足够用心与仔细,一定会有人有所收获,明白自己的苦心。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人群之中,的确有许多人为陈道师所讲而动容。
炼器制造之说,让他们欢欣雀跃,振奋鼓舞,直听得恍然失神,沉浸在陈道师用语言所构造的世界中。
这样的人数很少,只有数百、数千人,但他们带来的激励却比其余数万、数十万人还要大。
“针先锤铁为细条。用铁尺一根,锥成线眼,抽过条铁成线,逐寸剪断为针。”
他继续讲道,在这样的过程中,自己也有所收获,对于书籍中文字的理解更深一层,恍惚之间,他竟也陷入一种慷慨激昂的状态中。
这样的状态极难形容,似乎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流动,脑海中燥热得如同熔炉轰隆隆作响,却又半点不觉得烦躁,。
他激动得身躯微微战栗,浑身上下都流露出精光异彩,一袭白袍飘荡间,那样非凡的气魄令人光是看上一眼便永生难忘。
台下的秦白书见状,竟然激动得抚掌大笑,在陈道师身上,他看到了某种只属于非凡人物的异样光彩,不论其他人如何作想,他都从不曾怀疑道师的身份。
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陈道师忽然心血来潮,一句话随之脱口而出。
“而炼器,正如炼人。”
这句话落下,场中的气氛,顿时随之陡然一滞。
便是陈道师都愕然,未曾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此之前,他从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一刻却又无比确信,这句话发自自己的肺腑,是讲道之时灵性的流露。
“这句话并非是宋子所写,而是我……”他慌忙辩解,宋应星书中所写当然无可辩驳,而若是自己的理解便需单独解释出来,否则若是出了差错,他担待不起,老师的一个小小差错,便有可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只是这句话,所有人,都没有听到。
“原来如此!”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被这一句话引动了情绪,道师讲道时不可言语,但若是激动到极致时的狂热则例外,此时此刻,他们便陷入了这样的狂热之中。
“炼器正如炼人,道师所讲的,不止是炼器,还是修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欢呼、战栗,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才明白陈道师方才所讲,竟每一句都直通修行的真谛!
“修行之时,勇猛精进固然重要,但重中之重还是踏实根基。那么煤炭与木炭又是何意?”
有人冥思苦想,也有人豁然开朗:“是了,煤炭便是自身的刻苦修行,须沾得十分之七,而木炭便是一时灵感涌现,自然修行顺畅。煤炭于木炭相辅相成,少了任意一样都不可成事。”
但说完之后,忽然闭合双眸,福灵心至一般,这是悟道了,再度踏入那等非凡的境地中。
但也有人辩驳,提出相反的意见:“木炭是指自身天赋,占有三分重。而煤炭便是后天的修行与造化,这才占有七分。道师的意思,是不可因为自身的天赋而郁郁不前。”
古怪的是,这人竟也同样悟道,陷入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
“真理并不唯一!”
有人见状恍然:“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不同的人,便能从道师的话中得到不同的理解,难怪道师要以炼器作比!”
他倒吸一口凉气,禁不住感叹道:“不愧是道师!这样的见识,果然不是我等凡俗相提比论!”
悟道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从陈道师的每一句话中,都有人缝缝补补,添加出不同的理解。
这样的理解有的并不正确,陈道师的话像是引子,引导出他们自己的灵性,此刻灵性流露,便像是一颗颗星辰迸发出璀璨光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人群之中,竟然有人霍然站起身来,兴奋雀跃,欢呼如狂。
所有人都侧目,望向那位继动阀狂者,禁不住诧异:“是白书琼!”
白书琼,便是白家的少年公子,他尤其对陈道师恶意深重,但也尤其天赋卓绝,能见到常人所不能见。
此时此刻,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满脸的狂热与潮红之色:“我终于明白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炼器便如炼人,天地万物都在这座大熔炉中,原来无有不同!”
他竟然为之激动得落泪,并不闭上眼眸,浑身上下却灵气激荡:“我悟了,得到了真谛!”
“这是……悟得了真道!”
悟道也有真假之分,假道并非虚假,只是不可通大道。
而真道乃是世界最根本的基石,最是玄妙,也最是基础,最是翻覆,也最是简单,最是智慧,也最是蠢笨。
无数人流露出艳羡之色,哪怕是同为世家大族的修行者也嫉妒得发狂,悟得真道者,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足够引领一个偌大的家族走向辉煌。
白书琼的父亲白秋山盘坐在一旁,瞳孔中光芒忽闪忽烁,白家是夸父城中的庞然大物,但还从未曾出现过悟得真道者,这让他心中波澜起伏,一个个念头迭起。
“道师的讲道,竟能让人悟得真道吗?”
更让其他人震撼的,自然还是陈道师的能为,此刻一个个露出尊崇与恭敬神色,又回想起方才悔恨古怪的模样,便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个巴掌。
就连世家大族的大人物们也面面相觑,他们同样为陈道师的所知所学而震撼,又回想起询问秦川时的话语,只觉得自己得到的答案……并不真实。
“这一次的讲道,分明是上次讲道的注解,甚至不妨说,将上一次讲道升华了!”
“天地是一座大熔炉。若没有对这句话有深刻的理解,怎么可能布置出这样精妙的讲道?一开始只说是炼器,最后才点出真谛,眼前这人,恐怕便是道师无疑了。”
有来自大家族的古老人物给出定论,可语罢又禁不住皱起眉头:“只是道师怎么可能还活着……我分明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秦川……”
也有一些人冷笑,一双双目光望向一旁席地而坐的秦川,眸光里流露出不善:“这只老狐狸,又想让我们做出头鸟!看来是给秦家的恩惠太多了,以至于让他们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而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秦家的秦川双手抱胸,半眯起眼眸,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