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娘又一次走到萧景仁的身前。
这一回,她竭尽全力地,学着那些贵夫人的模样。
走得端正,娴雅。
她在萧景仁面前站定,深深地拜了下去。
“萧老爷,谢谢你对平安的照顾。”
谢谢你,至少让我的儿子,感受过真实的父爱。
萧景仁感觉自己憋了好长一口气,终于敢微微吐出来。
“萧芝庆,还是萧府的小少爷。”
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低哑。
代娘的笑容,单纯率真。
她回到顾又笙的身边,对着诸采苓拜了下去。
“老夫人,先前我出手太重,对不住。”
诸采苓咬着袖子摇头,为她的凄苦深感不平。
代娘对着顾又笙,又拜。
“姑娘,因果已了,请送我一程。”
代娘好想转过去,再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不敢。
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不会走。
再不走,她已开杀戒,便会忍不住……
传说人死后若成鬼怪,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哪怕沾染了人命,影子也还是黑色的。
若是黑影多了暗红色,就代表着有无辜之人枉死。
沾染了不该沾的血,鬼怪也得用魂飞魄散来偿还。
她不想变成一个嗜杀成性的鬼怪。
她不想自己的儿子,有这样一个母亲。
顾又笙举起手,却又放了下去。
那个小小的人,正蹒跚着,走近了代娘。
熟悉的温暖传来。
代娘闭紧嘴巴,不敢动作。
萧芝庆看看她。
她的身上,有一种好熟悉、好温暖的味道。
他明明没有见过她,却好似听过她的声音。
“平安,平安,你就叫这个名字好吗?娘希望你一世平安,好好长大……”
他的手还是搭在她的腿上,他轻轻推了推她。
手下是一片冰冷,萧芝庆却没有松手。
代娘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
“我要走了……”
她嘴唇用力,忍耐着。
“你可一定要平安长大啊。”
代娘捂住嘴巴,不想在孩子面前哭。
她用力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
“平安……”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我好想亲自将你抚养成人,哪怕去干粗活,哪怕去乞讨,哪怕衣不蔽体,哪怕食不果腹……
只要在你身边,一切的苦就都是甜。
平安,你要记得,你是一个被爱的孩子,你要幸福。
代娘泣不成声,她背过身,再不看世间唯一的牵挂。
顾又笙的手缓缓在空中描绘起来,画着古老的符咒。
其他人没看到什么异常,但是代娘的身子,却在伞下渐渐消失。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
送你一道功德之光,愿它助你挨过地府责罚,可得重生之机。
顾又笙收回了手。
萧芝庆手下的人,就这么不见。
小小的他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觉说不出的酸楚。
他的抽泣声,渐渐响了起来。
萧芝铎叫了萧直和萧清父子进来,让他们先把萧芝庆和神魂恍惚的章梦带下去。
诸采苓还在羡慕那道功德之光。
萧景仁蓦地跪了下去。
“不孝子萧景仁有错,一错,未信守承诺,迎庄氏女进门,二错,引狼入室,害了无辜百姓,毁了萧家清名。”
谢令仪往后退了几步,到了萧家的家事。
萧芝铎站在萧景仁的身边,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么多年,没有人发现章梦做的恶事,父亲有错,他亦难辞其咎。
诸采苓真想上前抽打自己的不孝子。
可是,她此前受了伤,离不开这把养魂的溯洄伞。
顾又笙看了她一眼,体贴地带着她,上前几步,正好走到了萧景仁的身前。
伸手可及之处。
倒也不用如此贴心……
诸采苓娇嗔地抛去一个眼神。
顾又笙避了开去。
辣眼睛。
诸采苓只是嘴巴厉害,哪里舍得打自己的孩子。
“章梦做下的恶事,我相信你不会姑息,我走前,只想问你一句,为何不肯娶庄家女?”
萧景仁的发妻,庄子昕,是萧景仁年轻的时候自己看中的。
庄氏是个绵软的性子,嫁进萧府后,因为出身的关系,总是谨小慎微的。
但是萧景仁疼宠,诸采苓对她也视如己出,日子很是好过。
萧景仁:“庄家害死了子昕,我不欲再结亲。”
庄忠远,几十年前是个七品小官,几十年后还是个七品小官。
算不上多坏,但是个糊涂的。
糊涂就算了,内宅妇人也是短视得可笑。
子昕与他成婚后,先后为他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几年,怀了两次,落了两次。
他们萧家不在乎,庄家的人却坐不住,总是寻着各种由头进府,劝说子昕替他纳妾,开枝散叶。
子昕耳根子软,带了庶妹进府,做主为他纳了妾室。
他在京城办事,回到家中,自己竟多出一个妾室来。
他年少时,对她一见钟情。
虽知她性子绵软,不是良配,却也宠着、护着、爱着,他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狠狠在自己的心上插上一刀。
也是可笑,那庶妹,竟是个不能生养的。
庄家还要再塞人。
他动了关系,调走了庄忠远。
庄家妇人,再不能在子昕耳边乱嚼舌根。
后来,子昕又有了身孕,大夫说凶险。
萧景仁不是不在意子嗣,但是他不想子昕拿命去搏,可是子昕听不进去,她想为他传宗接代,想要一个儿子。
她那么温软的人,但是在那时候却又那么强硬。
十月怀胎,她怕胎儿出事,生生在床上躺了几个月。
生的时候,大夫几度叹息。
好在,母子平安,只是她的身子,落了病根。
芝铎还不会走路,她就走了。
她走得安详,却留下三个没了依靠的孩子。
之后的萧府,都是母亲和那妾室打理。
她倒是个安分的,可惜命也不长,在芝铎十几岁的时候便已去世。
那个时候,庄家人收到消息赶过来,竟还妄想将不知道哪边来的一个亲戚塞进来。
幼女还小,庄忠远没有了适龄的女儿,便从亲戚那寻了一个来。
呵。
他恨庄家,庄家害死了子昕。
庄家太贪。
因为三个孩子的关系,他没有与庄家撕破脸,但也没有同意。
当时他已是四品大官,庄忠远不敢惹他不快,便灰溜溜带着人离去。
母亲去世前,竟又将庄家幼女定为他的继室人选,他自然不愿。
几年时间,庄家幼女已然长大。
可是,他庄家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再进萧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