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直说好了:
陈道师做错了事。
他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生出了与无法抗衡者抗衡的心思。
与这等顶尖的修行者相比,他还相差得太多,彼此之间并不对等。
他没有在秦川面前发怒的资格,而如今,他有所逾越,做了超过自己地位的事。
如今,他将要付出代价了,因为他的愚蠢与无知。
然而,或许就算陈道师知道这一切的缘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强大的存在,他也会说出与此刻毫无区别的话。
或许,或许当陈道师到了地狱,也不会因这样的死法而悔恨。
他向往慷慨赴死的豪杰,如今也要因此而死,这样的结局不算太坏。
“还来得及。”秦川幽幽道。
陈道师皱眉:“什么?”
“现在向我跪下道歉,还来得及。”
秦川的声音冷漠没有感情:“跪下来,打自己三个耳光,交出所有的道语,发誓日后见了我秦家之人便绕着道走路,或许……或许,我可以不杀你。否则无论你背后的人是谁,我都敢担保,他救不了你。”
一旁的秦三才看得满脸冷笑,对于自己的叔父,他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信心,他知道这个男人所说的便是法旨,一定会发生,成为事实。
与之相比,秦白书的脸色则要灰暗得多,他知道秦川有何等强大,这是真正的超凡人物,整座夸父城都少有。
如今道师竟要因为自己而死,这让他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只恨不得替陈道师下地狱才好。
陈道师冷冷道:“同样的话,也送给你罢。”
“那便怪不得我了!”
秦川冷笑,森然的杀机开始席卷,无声无息间,雄浑恐怖的灵气开始酝酿。
再过一刻,无边无际的灵气便要将陈道师撕成碎片,那样的现实可以预见,在秦川这等境界的修行者面前,不过是区区凡俗的少年没有抗衡的资本。
他甚至将要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如同被大象踩死的一只蚂蚁!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漫天灵气将要席卷的前一刻,秦川的手,忽然僵硬在了半空中。
这位秦家第一人的面色骤变,目光忽然凝固,死死落在桌旁的书架上。
书架之上,只放着一本书。
那是陈道师方才写下道语的书,也是他平常用来记录涂改的书。
讲道之前,他会提前在这本书上写下将要讲述的内容,闲暇之时也会吟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词赋,偶尔无聊时,也会随意的涂涂画画,都只是不成模样的涂鸦。
而方才陈道师写下的道语已经被撕碎,如今所露出的,是陈道师今日一早便已经写好的东西。
清晨秦白书到来时,陈道师之所以没有来得及应门,便是在做这件事,他告诉秦白书自己时在“练字”,其实并非如此。
然而无论如何,这本都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秦家这位动一动脚便能让夸父城抖三抖的大人物瞪大了眼眸。
秦川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低下脑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他狠狠咬牙,露出磅礴杀意,可下一刻又忽而怯怯懦懦战战兢兢。
这样的情形诡极了,秦川向来时悠然笃定的模样,就连秦三才都未曾见过自家叔父这副模样。
如此诡异的神情持续了片刻,片刻之后,秦川忽然狠狠咬牙,旋即竟蓦然朝着陈道师跪伏下来!
他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神色谦卑惶恐至极,就连口中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道师见谅,道师见谅!”
他并未用灵气护体,直磕得头破血流,口中还不住道:“我发誓,日后见了道师便绕着道走,还请道师遵守诺言,放我一条生路。”
陈道师还未曾反应过来,一旁的秦三才已经满脸不可思议地上前:“叔父……”
话音刚落,秦川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这一掌势大力沉,直打得秦三才昏昏沉沉,不自控地被秦川拖拽着,也朝着陈道师磕头赔罪。
原本盛气凌人的秦家二人转眼之间竟朝着陈道师如此卑躬屈膝,这样的一幕若是让外人见了,恐怕非得惊掉大牙不可。
便是陈道师也有些不知所以然,脑中混混沌沌难以理解,然而他毕竟不是赶尽杀绝之人,此刻轻轻咳嗽一声,挥了挥手做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好……好,既然你们知道错了便好,要记住,我虽然只是个书生,却也不是好惹的……咳咳……”
他张了张口,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极为艰难,好不容易才酝酿出了口:“滚罢!”
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说过“滚”字,如今只觉得心跳砰砰加速,像是小时候从家里的大人手中偷糖吃一般。
“多谢道师,多谢道师!”
秦川却如获大赦,又接连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带着秦三才逃也似地离去,速度之快,似乎陈道师的宅邸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奇怪……”
看着两人背影,陈道师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得一声苦笑道:“看来这秦川也只是个嘴巴厉害的主。”
他并不知秦川离去的缘由,只当这秦川事到临头却没了胆气,这样的猜测并不奇怪,他读书时曾见好几位同学打过架,往往嘴巴上叫得欢快,事到临头却只是互相推攘几下,便互说几句好话鸣金收兵。
只是胆小到像这秦川一般地步的,还真是颇为少见。
不过想起自己如今所在的地域,陈道师也便了然起来:“这夸父城民风淳朴,恐怕少有人打架斗殴……是了,这样的善地毕竟与我的家乡不同,不必因此大惊小怪。”
陈道师轻声嘟囔完毕,忽然听到剧烈的磕头声,连忙定睛看去,竟是秦白书满脸泪花,恭敬地朝着自己跪伏下来:“道师今日大恩大德,我秦白书永志不忘,日后若有差遣,愿以性命相报!”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陈道师连忙将他扶起,瞧着秦白书满脸的恭敬崇拜,不禁心头泛起了嘀咕:“这夸父城的人,还真是大惊小怪。”
“我帮他打发走了一个找事的混混,这又算得了什么要紧事?何至于便要性命相报了?唉,做人还是像我这样,聪明冷静些才好。”
站在陈道师的角度来看,自己所做的,的确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人物,不知道自己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只差一丝一毫便要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
道师宅邸之外,秦川脸色阴郁,越走越快,秦三才慌慌忙忙跟在身后,依旧满脸地疑惑。
“叔父……”
终于鼓起勇气,秦三才刚道出这两个字,忽然听到前方响起压抑的声音:“陈道师……”
“陈道师!”
第一声沉闷,第二声却如雷霆炸响,秦川霍然发怒,一拳砸在一旁的墙壁上,顿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厚重的红墙轰然倒塌。
他愤怒、暴力,为自己遭受的屈辱而想要发狂。
然而当怒气收敛,终于冷静下来之后,他眼眸里的只有惊惧,只有匪夷所思:“那个少年背后的存在,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大。”
“叔父……”
秦三才疑惑不解,他不知道自己叔父到底见到了怎样的东西,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
那位道师纸上所写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什么东西,才能让这位冷静如狐狸的秦家第一人如此失措?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秦三才循声望去,只见自己的叔父脸色惨白,秦三川这才发现这位声名赫赫的秦家第一人头上已生华发,脸上皱纹遍布,处处都透着苍老与腐朽。
“不可说。”
秦川缓慢地摇着头,长出一口气,竟给出这样的答案:“不可说。”
“这不是你能够知道的事。”
他行走时身躯颤颤巍巍,不自禁地发抖,口中依旧喃喃不绝:“不曾想他竟拥有这样的东西……若是将那东西撕碎……”
那样的后果,光是想一想便让这位秦家的大高手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这样的颤抖过了良久才停止,秦川终于静默下来,只是默默地前行,秦三才也默默跟在身后,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原本总觉得自家叔父龙行虎步,每一次都得费尽心思才能跟上,唯有这一次觉得轻而易举。
“似乎……叔父并非不可以战胜。”
他在心头喃喃,下一刻慌忙摇头,将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出脑海。
忽然抬起头来时,他才发现叔父的身躯竟是佝偻着的,像是垂垂老矣,沧桑衰老的老人。
“原来叔父是个驼子。”
他恍然间发觉,无声无息之间,那个疯狂的念头又不可遏制地生长出来:“如果叔父是驼子的话……”
“那么……或许并非不可以战胜。”
这是蓦然生出的、不该有的念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并非……不可以……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