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
宋玄听得那一声,忍不住眼皮一跳。抬眼去瞧,正是这些天来来回回负责给他们送饭的吴四。
其实也是巧了,山寨里两个当家的为了让宋玄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便给这负责看守柴房的吴四放了假,只说今夜不用他值守。
却不想这吴四难得空闲,竟下山喝酒赌钱去了,直耍到这月上中天,才抄小路回寨。
不想正撞上了宋玄和姬云羲二人。
只听那吴四问:“你……你们怎么在这?”
宋玄心下暗叫不好,脸上却笑道:“大当家嫌我们两个干吃白饭、毫无用处,赶我们两个下山了。”
那吴四吃了些酒,说话都有些大舌头,目光却狐疑:“大当家的不是要与你结拜吗?”
宋玄道:“我山下还有老娘,大当家便不难为我了。”
“当真?”那吴四脑子一时回转不过来,倒也信了他。
宋玄笑容可掬:“我岂能蒙骗你,来日我还要来找你吃酒听曲去呢。”
“好,好。”吴四这才高兴了,拍了拍宋玄的肩,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道。“我先回寨,来日我们去听曲。”
吴四晃悠着与这二人擦肩而过,宋玄微松了口气。
却不想,这吴四没走两步,忽得回过味来,脚步一顿:“不对!”
吴四刚一回头,夜空下忽得闪过一道寒芒。
宋玄转过头来,正撞上吴四喉咙被割断的一刹那。
那一瞬间,血如泉水喷涌,溅红了姬云羲的半张脸。
那张苍白,精致的脸。
吴四被割断了喉咙,发不出声来,只瞪着一双眼,指着宋玄二人不知是惊是怒,“扑通”一声仰面倒下了。
宋玄瞪大了双眼,连忙走上前去,只见那吴四身下已然积聚了一个血泊,身体不断抽搐着,逐渐断了气。
他抬起头,正瞧见姬云羲手中的匕首滴着血。
方才那一刀的动作对于他来说似乎太过于剧烈,连带着气息有些紊乱,只胡乱地扯起衣袍一角来擦拭匕首。
只是他的目光冰冷,嘴角却隐约翘起,让那染了血迹的脸庞在月光下分外的危险妖异。
“你……”宋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病公子似的姬云羲竟会暴起杀人,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不知道姬云羲还在身上藏了这样一把匕首,有着这样轻易取人性命的本事。
姬云羲缓缓擦去了脸上的血迹,目光如这月华一般清冷:“宋玄,今日这血光之灾,你可算到了?”
宋玄的嘴张了张,那股震惊退去,随之而来的却是不解和怒意:“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蒙混两句便是,你又何必杀他!”
不知是方才太过紧张,还是原本的血迹没有擦拭干净,姬云羲的脸颊上带着异样的潮红:“只是为免夜长梦多。”
谁知道这吴四身上是否有可以通知山上的信号?或是一力催促他二人回去对质?
错过了这一晚,谁又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姬云羲想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宋玄心底那股凉意又窜了出来,竟脱口而出:“怕什么夜长梦多?公子不如将我也一并杀了,左右公子早就疑心我是旁人派来害你的了!”
银光一闪而过,姬云羲竟当真将那匕首比在了宋玄的颈上。
宋玄浑身冰冷,他只晓得这些权贵之间相互倾辄冷血无情,却不想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都这样残忍,竟一言不合就夺了一个人的性命去,如今还要连他一并杀了。
却不想姬云羲用那刀身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巴,状若调戏,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若是几日前,只怕我这一刀倒是真会下去,现在我又怎么舍得呢?”
“宋玄,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姬云羲收回了匕首,语调却轻快的很。
这是宋玄几日以来,见到最快活的姬云羲了。
许是先前的姬云羲太过安静柔和,竟让宋玄忘记了,初见之时,姬云羲却是那样锐利的一个人。
这人分明是一匹狼,却生出了一身绵羊似的柔顺皮毛。
两人在这旷野之中对视,宋玄冷冷地瞧着他,再没了那副懒散嬉笑模样,姬云羲却神色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玄一声不吭地蹲下身,替那吴四合了眼。
又将人拖进了树丛中,没时间掩埋,只略找了一处树荫下。
宋玄见他被割断了喉咙,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十分凄惨,终究是有几分不忍,便将自己带着的一件外袍给他套在了身上。
这才让他的模样整洁了些。
那外袍是宋玄被掳上山时穿得,袖口绣了一丛剑兰,倒也还算体面。
姬云羲默默瞧着他给那吴四换衣服,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你还真是个大大的好人,死都死了,干不干净又有什么打紧?”
宋玄并不理会,找了些草木树叶给尸体覆身,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安神木刻的往生符来,在尸首面前烧了。
他这符都是跟些牛鼻子老道、或是不知真假的旧书上临摹来的,大多是行骗时用的。只是如今时间仓促,事发又突然,他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一具尸首,也只能这般略作收拾,只但愿他这胡乱学来的符当真有些用处。
姬云羲见他不搭他的茬,便忍不住开口:“宋玄……”
宋玄冷冷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走了。
他那后半截话就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宋玄平日里皆是一副疏懒温和的模样,鲜少有这般冷若冰霜的时候。
姬云羲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宋玄,竟滞了片刻,不知是什么滋味。
姬云羲跟着走了一阵,却越走越觉得吃力,一抬头,骤然发现宋玄离他越来越远了。这才恍惚明白,之前宋玄一直照顾着他腿上的伤,故意放慢了脚步,如今宋玄不管不顾,他竟跟不上了。
“宋玄……”姬云羲又轻轻唤了一声,又仿佛先前几日的绵软。
宋玄离得太远,似乎没有听见这一声。
他瞧着前头宋玄越来越小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先前在树林里,宋玄拉着他的手腕在树林里穿梭的光景来了。
那月光的光斑,远处的风声,以及宋玄白腻如玉的后颈。
复又想起方才那冰冷的一眼。
这景象在他面前反复重叠、扭曲,他一时觉得冷,一时又觉得热,胀得他头疼。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带着剧痛,逐渐侵蚀了他所有的意识。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画面竟都变作了一片白茫茫的月光,覆了他的眼去。
“扑通”
宋玄忽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反倒有重物落在草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顿了顿,身后却一片寂静。
没有人叫他。
宋玄并没有回头,只是一言不发地抬起了腿。
谁知道他又作什么妖?
先前装出一副病弱少年的模样,竟将他也瞒过去了,却不想内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如今想起他将那吴四利落割喉的模样,宋玄也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坏人,只是如此视人命如草芥——他又怎么能不感到心寒?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只图过富人的钱财,从没害过人的性命。
宋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那个从山上一直跟到现在、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响起。
他抿了抿嘴唇。
这样也好,他也不必担忧自己招摇撞骗被揭穿,或是哪日也被抹了脖子了。
不管他在后面怎样,是真摔了也好,是假装的也罢,终归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宋玄的脚步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