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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14年11月6日,星期四

昨晚,花静在铺上一直圆睁着红肿的大眼睛,一夜未眠。

我也一直兔死狐悲地忧戚着、伤痛着,也一直陪着她睁着眼睛,陪着她一夜未眠。

她几乎断断续续地轻声地、直至无声地抽泣了一晚上,我也几乎一晚上都将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伸出被筒,时时地轻抚她的秀发和细腻光滑的面庞。

她伤心,其实我也伤心,只是我的伤心已经深深地埋藏到了心里。

她恐惧,其实我也恐惧,只是我的恐惧已经变得有些麻木。

早上起床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终于满脸泪痕地睡着了,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唉……”轻轻地长叹了一声,我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我打算起床洗漱,但是沉重的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便索性将枕头支起来,靠在枕头上,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众姐妹们已经放风回来了,此时都在默默地坐板沉思。监室的铁门开着,季管教站在门口,顾阿姨坐在花静和我的铺位中间,正弯着身子,拿着纸巾轻轻地擦拭着花静白净的脸庞。

顾阿姨见我醒来了,便从花静的被子底下拿出一叠信笺纸和一支中性笔及一打笔芯,放到了花静和我的铺位中间,轻轻地指了指,示意我待会儿交给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事情安排好了,顾阿姨站了起来,来到了监室门口站住了,眼睛严肃地扫视着室内。原来站在监室门口的季管教走了进来,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装的四个镘头和一包榨菜递给了我,然后转身走出了监室。

顾阿姨轻轻锁上了监室铁门,和季管教一起走了。

我看了看花静,见她还没有醒来,便先慢慢地起床。在小燕的照料之下洗漱梳理完毕,回到板铺上,吃了一个镘头,然后盘腿坐下,低垂着脑袋,仿佛觉得有什么重重的东西堵在心头,陷入不知所名的沉思和伤痛之中……

但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花静醒了,轻声叫唤着:“小芬姐,小芬姐,我有点头晕,麻烦你扶我起来。”

我刚要转身去扶她,只见小燕早已上前,将花静扶起来。

花静在铺上呆坐着,发了一会儿愣,便用戴着手铐的双手笨拙地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刚走了两步,便被脚镣绊了一个趔趄。小燕赶忙上前,将花静搀扶下了板铺。接着,照料花静洗漱梳理。

哎,小燕以后要照料三个死刑犯的生活,看来要更加辛苦了!

花静洗漱梳理完事之后,又在小燕的搀扶下挪上了板铺,我把纸笔给了她,她默默地接了过去,塞到了枕头底下。我又把镘头和榨菜递给她,她摇了摇头,像我一样蜷着腿坐到了铺上,我们这些戴着沉重脚镣的可怜女人连盘腿而坐这样一种较为舒适的坐板方式都是一种奢望。坐好之后,她双手扯紧手铐搁在腿上,依然红肿着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暗的水泥墙……

唉,此时此刻,花静在想什么呢?

一个正当二十二岁花季的女大学生沦落到这种境地又会想什么呢!

花静是和我同一天收到起诉书的,也是同一天进的女监五室。而且,在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居然发现她是我在芝海大学的小学妹。

唉,这所著名的高等学府竟然一下子出了两个女死刑犯,而且关在同一间牢房,如果此时已经当上了芝海省领导的方校长得知此事会有何感想!

因为这些缘故,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了。一个月前,女监五室铺位调整,她睡到了我的右铺,我们更是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其实,正如顾阿姨所说的那样,花静是一个好姑娘,只是一时冲动才酿成大错。但是,这个大错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为此,她不得不付出惨重的代价!

淮河岸边的河南固始县,是花静的家乡,这个家乡她现在只能在梦中回归。

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比这个可怜的小学妹到底要幸运一些,至少我现在还身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

曾经听我的一个河南潢川县的朋友对我说过一句谚语:河南固始县,故事就是多!潢川县是固始县的邻县。

从固始县走出来的花静的故事也是挺多、挺长的。

花静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家里不富裕。其实,这个位于大别山国家贫困带的老区县的大部分家庭都不富裕。而且,花静家里人口又多,她在家里面是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宝贝小弟弟——这是那个地方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思想和不断超生的结果,这种现像在整个中原农村都很普遍,尽管花静的家乡是革命老区,但传播了几十年的革命思想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除绵延了几千年的封建思想残余。

她的父母亲没有像他们的很多老乡一样去沿海发达地区打工挣钱——因为花静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去世得早,他们因此不得不留在家乡照料一大群孩子。或许,这也是这一大群孩子的幸运,因为,这些孩子们没有像其他很多落后地区的孩子们那样成为留守儿童天天在家里翘首期盼着父母的怀抱和爱抚,而是能够幸福地天天和父母在一起。

在人口众多的固始农村,靠种几亩田地是挣不了多少钱的。身在养猪大省的花静的父母便很自然地便想到了通过养猪来改变经济状况。这么多年来,猪肉价格一直基本保持上升势头,养猪也确实还算是一个不错的营生,只是,干这一行又脏又累。

当花静渐渐长大,开始有了劳动能力的时候,作为人生第一任老师的父母亲便自然而然地给她上了她人生的第一堂课——劳动,这也是很多贫困农村地区孩子们人生的第一堂课。那时候,花静刚刚懂事、还没有进入学前班——她们那儿在她小的时候还没有幼儿园。

作为一个“童工”,花静的任务主要是打猪草。

记得,那是一个晚上,当时我还没有被一审宣判死刑。监室里的众姐妹们都在看电视,花静和我也一边看电视,一边小声地聊天,说起她童年时打猪草的往事时,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美丽的场景——

五月的乡村,春光明媚,蓝天浮白云,田野织彩绸。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穿着花花绿绿的春衣,光着白嫩的小脚丫,挎着小竹篮,欢快地奔跑在这无边无际的诗意原野中……

当我打断花静的讲述,说出了我凭空想像出来的这副美丽画面时,花静狠狠地嘲笑了我。她嘻笑着对我说:“小芬姐呀,我看你真得很像一个三流的诗人,也正因为这样,你只拥有三流的想像力!”接着,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表情有些严肃地对我说:“其实,打猪草是一件苦活,即便对一个大人来说也是。”

就在写到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听到了花静在轻轻地抽泣着。急忙放下日记本和圆珠笔把头转向右边,只见花静眼睛轻轻地闭着,小嘴微翕,两只手紧扯着手铐——一只手轻轻地握成一个小拳头搁在丰满的胸前,另一只手微微地蜷曲着抵着尖尖的下巴,几滴泪珠在她光滑的脸庞上轻轻滑动着。很显然,她是在做梦,而且一定是在做一个令她害怕的噩梦。

我连忙先帮她掖好被子,然后左手扯住手铐链条,用右手轻轻地拭去她脸庞上的泪滴。

忽然,感到自己的头好沉,好困,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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