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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人闲逛到一处荷花池边,枯荷败藕,冰面上还有未消的残雪,虞娇棠自小就对荷花池有阴影,一靠近就想起虞尤棠那只青白的手。

不觉间,她的眼里已经沁出了泪,她伸出手,紧紧的攥住温庭玉的衣角,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温庭玉察觉到她的异常,转头询问道:“怎么了?”

不等虞娇棠回答,旁边的树林里冲出一道女子的身影,扑过来揽住了温庭玉的腰身。

虞娇棠瞪大了眼睛,这人谁啊?看衣着打扮也是成婚的女子,光天化日抱别人家夫君,也太不矜持了。她都没抱过温庭玉呢。

女子哭的满脸泪痕,温庭玉推开她,冷漠的说:“阮夫人,请自重。”

苏水韵哭的快要哽咽:“当年我去找姑姑求情,却被她关了起来,她还警告我,如果我敢靠近你,就找个由头杀了你,我真的没有办法,庭玉,我不是故意不找你,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温庭玉及时打断了苏水韵想要叙旧的心思,把虞娇棠推到自己面前,冷声道:“这是我的夫人,虞娇棠。”

苏水韵尴尬的掏出手帕拭泪,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啊,真是,让温夫人见笑了。”

话音刚落,就非要拉着虞娇棠去阮府转,说说体己话,虞娇棠被抓着手,百般拒绝无果,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温庭玉。

却见温庭玉别过了脸,装作没看到,虞娇棠立刻明白他是想免于苏水韵的聒噪,利用她来分散苏水韵的注意力,难怪刚才那句“夫人”叫的如此顺口。

好过分。

虞娇棠被苏水韵拉走后,温庭玉长舒一口气,从刚才开始,他就隐隐感觉胸口有点闷,一算时间又到用“千合香”的日子,这东西最近发作的格外频繁,可灵渊还在府外,他这么贸然出去,难免引人怀疑,根据往日的经验,应当能再坚持一会。

顾枫州站在不远处,刚才的闹剧皆尽收眼底,他弯唇笑笑,阮思辰和苏水韵这两口子真有意思。

两人走后,温庭玉坐在了池边的石凳上。

眼前摆放着一个错综复杂的棋盘,白子背腹受敌,岌岌可危,他用指尖拈起一粒白子,犹豫着如何落子,才能拯救这一盘必输的棋局。

两日前京都落下了一场大雪,枝头屋檐的残雪未消,万籁独寂,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冬日的阳光浅淡的洒下来,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寒风吹过,他握紧了掌心温热的手炉,并将披风的兜帽拉起,遮住了半张脸。

一道黑影骤然遮住了棋盘上的阳光,他仰起头,只见顾枫州背着双手站在他对面,目光深沉,打量上下了他许久,才笑道:“小侯爷好雅兴。”

温庭玉掀起眼皮,淡淡道:“小七,好久不见。”

顾小七本是顾枫州初到侯府时用的贱名,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七,温庭玉嫌不够庄重,亲自给他取了名字:顾枫州。

年纪相仿的黄口小儿,一个金尊玉贵,一个沿街乞讨,温庭玉见他可怜,随手扔给他一个白馒头,没成想那乞儿两口吃完馒头,又跟上了他,一路跟到了侯府。

老侯爷于心不忍,便收留了他,让他在府内做点杂活,换口饭吃,他既不识字又沉默寡言,背地里没少受其他下人的欺负,那时他就明白,只有攀附到温庭玉,才能得到庇佑。

那时候的温庭玉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家生仆从灵渊侍候,他另辟蹊径,故意让温庭玉撞见他被人欺负的场景,温庭玉动了恻隐之心,让他以后跟着自己,他那时候就觉得温庭玉身上有种不谙世事的愚蠢,活该被他利用。

温庭玉执笔在白纸上写下“顾枫州”三个大字,顶着一张严肃的包子脸说:“诺,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

到而今,被重新提起那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名字,顾枫州也不恼,只是坐在温庭玉对面的石凳上,眯着眼睛的笑道:“两日前,我受到刑部传唤,说是有人指证我买凶行刺,不过因为证据不足,未能给我定罪。”

“那真是可惜了。”温庭玉一手执子,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做沉思状:“不知你平日里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顾枫州凝视着眼前的棋盘,笑着说:“要说得罪过的人,那就多了。”

温庭玉微微颔首,不做言语,继续将注意力转到棋局,一心想着如何破局,顾枫州指向右边的角落,说:“下这里。”

仔细凝视一番,温庭玉果然发觉那个位置是不错的落子点,不禁称赞:“多年不见,棋艺见长。”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两人闲聊一番,看似推心置腹,实则互相试探,顾枫州想知道杜秋章的死是否和温庭玉有关系,而温庭玉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最后回了一句:“他的死,无非就是复仇和灭口,两种结果的区别对顾大人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的,八年前能将他和苏柘,杜秋章和无数罪证撺掇起来诬陷温家的人,八年后,也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碾死他。

若杜秋章真的是被灭口,那他就得另作打算,未雨绸缪了,温庭玉自然知道这些,就是在明知故问。

顾枫州见套话不成,心中难免窝火,言辞也犀利起来:“你这副自恃清高的样子,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温庭玉叹了口气,抬眼盯着顾枫州的眸子,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温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那种事?”

“还能为何?因为我是背信弃义,贪图富贵的小人呗。”顾枫州自嘲道。

那是一个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秋日,温庭玉感染了风寒,躺在铺了厚厚被褥的床上,被窝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屋外寒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哗作响,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顾枫州让灵渊去小厨房煮些姜汤来给温庭玉驱寒,灵渊应了下来,他前脚刚走,顾枫州就郑重的跪在地上,温庭玉急忙起身,想要将他拉起来,顾枫州却是执拗的跪在那里。

温庭玉穿着单薄的中衣,脸上是病态的酡红,他捂着嘴咳喘:“你……你先起来……”

顾枫州俯下身,虔诚一拜,抬头的瞬间,泪流了满脸,任凭温庭玉如何问他,他始终不肯开口。

拜谢完温庭玉,他便说出去散散心,仔细的叮嘱灵渊,要照顾好温庭玉,转身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他是两月后,和他一同进来的是一群负责抄家的官兵,温庭玉作为罪臣之子,手脚被戴上了沉重的镣铐,顾枫州站在宣读圣旨的太监身后,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和当年在街边遇到他一样,一个春风得意,一个落入泥潭,四目相对,身份地位却是颠倒了过来。

路过顾枫州的时候,温庭玉红着眼眶问他:“为什么?”

顾枫州眼神轻蔑,不予回答。

温庭玉挣扎的剧烈,被三个官兵压倒在地,一只黑色缎面云纹靴停在他的视线里,踩住了他的头,将他脸面和尊严一起碾入黄尘。

头顶传来顾枫州幽冷的声音:“小侯爷,认命吧。”

幸好灵渊被派去寻找顾枫州未归,才勉强逃过一劫。

被执行了宫刑以后,他不止一次的寻过短见,撞柱,咬舌,自缢,能想到的方法都用遍了,可每次都能被萧何救回来。

后来萧何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名为“千合香”的东西,他恐惧的缩在墙角,手脚被麻绳束缚,嘴里勒着布条,萧何轻抚他的面颊,眼里满是笑意:“试试朕找到的好东西吧。”

因为萧何的碰触,他瑟缩了一下,萧何恼怒的甩了他一个耳光,打的他口鼻流血。

鼻腔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他歪着头痴痴的盯着漫开的血迹,突然觉得这种死法也不错。

阿姊没了,父亲没了,候府没了,他不知道留自己独活的意义是什么。

火焰的炙烤下,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幽香,他瞪大了眼睛,心脏快速的跳动起来,他呜呜咽咽的意欲挣脱束缚,手腕被粗糙的绳子磨破了皮。

萧何戴着面罩立在一旁,眼里满是癫狂的笑意,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如同一条脱水的鱼蜷缩着身体,面颊变得滚烫而潮红,最后喘着粗气,满脸饕足。

不足半月,他就如萧何的愿,对“千合香”有了依赖性,萧何很喜欢看他被折断一身傲骨,伏在地上爬向他的脚边,只为求一粒“千合香”的样子。

萧何鄙夷而轻蔑,唤他:“狗奴才。”

思绪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黄口小儿的他坐在父亲的膝上,手里抓着一只阿姊给他买的拨浪鼓,父亲手执书卷,徐徐念到:“人在人上,视人为人,人在人下,视己为人。”

他不明所以的跟着念,童声朗朗:“人在人上,视人为人,人在人下,视己为人。”

又想起阿姊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温柔的说:“阿玉,以后要听爹爹的话,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了,从前都是爹爹照顾我们,以后,要换你来保护爹爹……”

他缓缓的仰起头看着萧何,眼底蓄满了泪,喉咙干的发涩,那一刻,他突然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要那些把他置于如此境地的人血债血偿,他要将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挫骨扬灰。

他要为父亲洗刷冤屈,让他们温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重进宗庙。

所以,他不能死。

那段突如其来的不堪回忆让温庭玉不禁蹙眉,那种溺水的窒息感仿佛就在昨日。

“温大人!温大人!”少女娇翠欲滴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转过头,却见虞娇棠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蹦蹦跳跳的朝他跑来,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蝶,她红着脸颊将糖葫芦放在他的嘴边:“你尝尝!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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