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听潮话音落下，室中顿时寂静一片，两个人都是相对无言。过了片刻，赵巽才怔怔一笑，说道，“好想法。”他目光深深，似乎另有感慨，“听潮，你为何要生在陈家？”
这话像是一根针一样，狠狠地扎进陈听潮的心尖上，并不疼，只是放在那里格外引人注目罢了。赵巽随即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正想要道歉，然而陈听潮却已经笑了笑，又恢复到往常那副不在意的模样，“出身又不是我能选择的。”
出身陈家，他也不想。
倘若当初先帝选伴读，没有给赵巽选中他，他今日同样不会夹在忠君和忠族之间，难以割舍。
从御书房中出来，陈听潮的小厮连忙走上来，正打算给他把大氅披上，他却摆了摆手，连伞也不打，就这样出了门。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种颜色。陈听潮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走在雪中，也不怕冷，远远看上去，仿佛天地之间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回到家，先是去拜见了自己的父亲，才说了两句话，陈太傅就派人来把他叫走了。
如今陈家声势日隆，陈太傅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朴素，他的书房里，并不见奢华，既没有古籍字画，也不见文玩宝物，要是来人不知道陈太傅的身份，恐怕还会认为这是哪个贫寒人家的书房。
陈太傅老了，身体不太好，房中的地龙烧得很足，陈听潮进来之后朝他行了礼，他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直到将手上的东西看完，才叫他起来。
“陛下今日又召你去了？”陈太傅放下手中的书信，从后面露出一张清癯的脸。他虽然是三朝元老，但是年岁并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大，头发没有全白，精神还十分足，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迸发着精光，好像要将人看穿一样。
“是。”不等他问话，陈听潮便自顾自地说道，“陛下召孙儿去，是想问问爷爷对他这次变法的看法。”
陈太傅因为年老，如今已经不怎么上朝了。除非大朝，否则他一般是不会去的。今天早上赵巽发作楚中常的事情，他不在场，虽然不在场，但是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陈太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陈听潮的话，反而是问他，“今天早上你大伯说什么了？”
他摇了摇头，“大伯没有表态。”
“不表态是好的。”陈太傅点了点头，像是很赞同，“陛下果真还是年纪太轻了，做事情冒进了些。他想要革除积弊的志向，老夫懂。但是事情却不是这么做的。他革除积弊，首先便拿世家开刀，他怎么不想想，世家以诗书立世，本朝开国便是重文轻武，这么多年下来，大家早已经习惯，文官们也都习惯了读书修身治国齐家，现在突然说要去除荫蔽，没有荫蔽，这让读书人如何跟皇家卖命？”陈太傅摇了摇头，“太想当然了。”
陈听潮在旁边站着不说话，陈太傅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陛下既然把你召进了宫，说明我这个老头子的话他还是想听的。最近老夫精神不太好，跟陛下告了假，年前就不会进宫了。你去跟他说，老夫这里有个建议，就看陛下听不听了。”
陈听潮做洗耳恭听状。
“陛下想要改革，老夫觉得甚好。但是祖宗之法不可变，变即生乱。陛下之所以会想要变，无非是因为朝中眼下青黄不接，那便选拔人才。人才选拔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走科举，专供寒门；一部分举荐，专供世家。这样，既不用一上来便革除荫蔽，直接跟世家对上，也免了陛下之忧。”
陈太傅抬头看向陈听潮，将一旁的一本折子扔在桌上，“下次他再找你，你可以把我的这个折子给他看看。”
陈听潮脸色不变，将折子收起来。陈太傅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说道，“娘娘在宫中被禁足，陛下可说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么？”
“左右不过是这两日吧。”陈听潮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马上就是除夕夜宴了，她是宫中位分最高的嫔妃，总不可能陛下到那个时候还不让她出来。”
“都跟她说过了，在宫中不比家里。她何必要去惹张太后？那个女人本来就眼界狭窄，小门小户的，也养不出什么大家闺秀来。她不信，非要去惹。那人好歹是圣上名义上的母亲，她去惹了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是最后落得个禁足的结果，对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
他本来是在说陈听雪的，然而一抬眼，就看到了杵在他对面的陈听潮，看着这兄妹如出一辙的面孔，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你，二十几岁了不成家，你是想等到什么时候？你大哥孩子都能进学堂了，你房中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入仕，成天不见人影，你爹娘也不管管你。”
陈听潮低着头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每次过来请安，都要被陈太傅念叨一番，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连他要说什么，陈听潮都能背出来。
陈太傅一见他那模样就生气，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冲他挥了挥手，十分糟心地说道，“滚吧。”
陈听潮立刻滚了出去。
他从陈太傅的院子当中走出来，正好就遇上接孩子放学回家、过来给陈太傅请安的大堂兄陈听海，陈听海见了他，远远便笑道，“又是挨骂了吧？”
陈听潮不防自己一脸晦气居然如此明显，连忙换了一个表情，冲他露出一个苦笑，伸手捏了捏小侄子肉嘟嘟的脸，朝堂兄做了个求饶的手势，飘然而去。
他怀中的那份折子，简直快要把他胸膛给烫熟了。
这折子只要上上去，不用想，赵巽必然是勃然大怒。然而他却不得不去。
陈听潮脸上那个苦笑越来越浓，最终化成一声叹息，散在了风中。
这天本不应该是赵巽到楚若尔这边来的日子，然而他依然到了。楚若尔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也不捅破，将房中的众人赶走之后，“噗通”一声，跪在了赵巽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