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卿對其中的風險其實有所預估,但並未料到這裡的水有這般深。各種勢力無意識地糾合在一起,就像是一隻貪婪魔性的大章魚,八條軟腕詭秘地伸縮纏繞,嗜血的吸盤牢牢地叮死選中的獵物。雪白的食鹽,則像是一隻雪白的,裸體、水嫩的牡蠣,被章魚死死摁住,齧食乾淨,甚至連渣都不剩。可憐百姓,最終只能以新鮮活物的代價,買來早已枯萎風乾的貝殼。
食鹽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
倘使強行逼近正在進食的大章魚,會如何?倘使揮刀割斷它的一條或者幾條軟腕,又會如何?
許志卿的腦中不斷推演,分析著各種可能性和後果,最終似乎找到了自己比較滿意的答案:不爭不搶,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他目光灼灼,盯著楊思進和李文忠,“二位叔,我跟你們說,食鹽這個事情,我是最上心的。你們看,偵辦富戶也好,查緝賊人也罷,差不多是一錘子買賣。而食鹽,則大不然。你們別以為我只是想拿住幾個私鹽販子或者鹽梟,罰沒幾批食鹽,發幾筆橫財。如果二位叔這樣想,那實在是太抬舉侄兒了,侄兒從來不是乖孩子,侄兒的膽子一直很大!”
楊思進禁不住身子發抖,眼角潮溼。李文忠則牙關緊咬,面沉似鐵。
李文忠心一橫,單膝跪地,“總旗大人,說句掏心窩的話,老總旗在的時候,文忠從未有過效死之志。但今日,大人但有驅使,文忠敢不用命!然,此路兇險異常,文忠勸大人再三斟酌。倘使大人主意已定,文忠情願自己衝鋒陷陣,此事與大人全無干系!”
楊思進撩起袍子下襬,小腹一挺,硬邦邦地單膝跪倒,頰上淚流泫然。“總旗大人,思進剛才渾身發抖,並不是害怕,而是擔心大人安危。大人之前的一番勾畫,讓思進看到了總旗所的希望,看到了楊家光宗耀祖的可能。但是,所有這一切的實現,都要仰仗大人運籌帷幄,總旗所,以及一干官校兒郎都離不開大人。思進不再多說什麼,但憑大人決策。思進和文忠同此一心,甘願為一己私利鋌而走險,全與大人無涉。”
許志卿深受感染,只覺渾身暖烘烘的,內心充盈無比,而眼眶裡居然一熱,差點滾下淚來,不禁恨聲罵道,“你們兩個狗日的叔叔,不把我弄哭不罷休是吧。”轉而起身,一個個扶起,柔聲道,“叔,先起來。”把他們按回椅子上,又親自續上了茶水,這才目光堅忍,聲音低沉地說道,“二位叔,你們的心意侄兒領受了,不過,事情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你們要相信一點,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侄兒不會幹。有些事還沒有最終定論,侄兒原先並不想說,但現在不妨提前給兩位叔交個底。”
楊、李神色一振,眼光如章魚吸盤一樣死死盯著許志卿。
“侄兒正託人和桂西的土司接觸,打算招募豢養三五百個狼兵為我所用……”
楊思進和李文忠聞言騰身站起,神色之間滿是震驚。
許志卿笑著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事情雖然還沒有眉目,但託付之人頗有些身份地位,我看成的可能性極大。二位叔,若是如我所願,有狼兵助力,那這事能不能做?”
楊思進哭喪著個臉,“世侄啊,你幹嘛不早說,把我們兩個老傢伙擔心得要死。”
李文忠則是接連搖頭,難以置信的樣子。稍加沉吟,“世侄,狼兵之勇,桂人悉知,有他們襄助,此事已經成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枝節問題。”
許志卿點點頭,“我大致捋一捋思路,有差池的地方請二位叔補益。我們現在先把偵查做起來,摸清鹽場、運輸通道、銷售渠道、參與勢力及其背後靠山,盡一切可能做到知己知彼。”
李文忠道,“所言極是。但我想先問清楚一樁事,先前世侄說絕不滿足於查辦食鹽走私,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許志卿淡然一笑,“二位叔,我的意思,簡單說,既要撈快錢,也要賺慢錢。”
李文忠眼前一亮。
楊思進則是一頭霧水,快錢的意思好懂,慢錢何所謂?難道……
“世侄的意思是,我們總旗所也參與到這樁買賣中去?”李文忠試探地問道。
“那怎麼成,我們是天子親軍!”許志卿笑道,隨即逼視著李文忠,眼神透徹明亮。
李文忠心頭一凜,眉頭緊鎖,右手兩個指頭不停地在腦袋旁點動著,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世侄的意思莫非是,咱組織人手暗裡販賣食鹽,狼兵武裝押運,對外絕口不提總旗所,悶聲大發財?”
中午吃酒時,許志卿根據杜謙透露的消息,差不多算明白了一本賬,這個時候也不想再吊胃口,笑了笑,道,“李叔,有點意思了,不過也不盡然。二位叔,你們看啊,我先來給你們算一本賬,咱兩廣的官鹽基本出自廣東、海北鹽課提舉司統管的二十九個鹽場。景泰六年,廣東提舉司開中鹽額是十五萬引,海北也是十五萬引,每引差不多可支鹽二百斤,你們知道的,大引可以支鹽三百斤以上。如此算來,兩廣每年開中官鹽總數在六千萬斤以上,這還不算外來的淮鹽、閩鹽。李叔,你先前說市面上官鹽平常價格在多少?”
李文忠急忙應道,“一分二釐至一分五釐不等。”
許志卿的視線不停地在楊李臉上逡巡,“二位叔,兩廣每年官鹽的銷售總額是,白銀七百萬兩以上。眾所周知,官鹽保有三倍之利,那麼,僅僅是兩廣,每年官鹽的純利不低於五百萬兩!”
嘶!楊、李倒抽一口涼氣!娘啊,朝廷一年的稅收也不過一千萬兩銀子啊!
“當然,這五百萬兩利潤,那些商人要是獨吞,只怕早就噎死,事實上,大頭都給轉運途中的各級官府及各種勢力敲詐勒索走了。不過,二位叔,剛才我算的僅僅是官鹽的帳。私鹽呢,楊叔,你來給我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