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元年春,郑伯会师骊山败西戎,一雪镐京之耻。当是时血染黄沙,崩石惊马,不可谓不壮观。
郑武公元年夏,郑伯拱卫王师东迁洛邑,秦晋之国皆不敢小觑以为殿后,走马洛邑,不可谓不荣华。
郑武公元年秋,郑伯取郐国八城,封爵洛邑,各诸侯礼让拜服,各小国纷纷附属纳贡,不可谓不威风。
郑国一介小国,二十年历史,在姬掘突手底下用一年便翻出了波澜,为各国诸侯所敬仰,真可谓奇迹了。然而这些东西却没有被写入周史。
太史公自然不敢擅自删改,为姬掘突拟草的文章都已经写好了,但偏偏不录入册。原因是申候上书,请义平王不录其史。原因很简单,祭旬和申候使臣谈崩了。
申候的使臣是很有诚意的,此番前来洛邑,不仅带足了朝贡周平王的贡品,更给姬掘突带了不少的礼物。送上珍贵的美玉珠宝之后,申国使臣便委婉地表达了申候想要邀请姬掘突入申一会的意思。
祭旬苦笑,他也只能苦笑。
照理说使臣来见,姬掘突作为国君自然应该接见的。但是姬掘突却用极为蹩脚的理由避而不见。你想想看,白天还大马金刀在洛邑广场上接收封爵,晚上怎么就可能病的不能见人了呢?
避而不见,这本身就是对申国的不恭敬。可是人家申国的使臣却没有生气,反而恭敬地送上了礼物,所求便是让姬掘突与申候见面。
祭旬知道自家主公那是铁定了心不会去申国的,却又不知道如何推脱,只能说道:“实不相瞒,我郑国刚收服郐国八城,有诸多事情需要处理。王上日夜操劳,实在抽不开身。不如我们来年再谈如何?”
申候的使臣哪里由得他们推脱,只是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家公主极为仰慕郑伯,日思夜盼就想着见一见那能把西戎打得丢盔卸甲的人。唐突了我家公主,恐怕郑伯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申候表现的诚意足,礼数又周到,祭旬实在不知道如何推脱。更何况他日思夜想的,也是联姻申国的诸般好处,至于为什么不去的理由,一个也想不出来。
此时看到申国使臣灼灼的眼神,他只能笑道:“我自禀明我家王上,请王上定夺。”
那使臣也不着急,说道:“那我明儿再来听郑伯回复。”
只是申国使臣打死也想不到,姬掘突竟然等不到第二天,连夜便带着人回郑国了。第二天身后的使臣来到空空如也的驿站,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得不行。回到申国如实上报之后,申候也有些恼怒,觉得这姬掘突太不给自己面子,当下便上书周平王,陈述姬掘突行事莽撞,盗用大义不合礼制,虽有实益于王朝却落口实于诸侯,不当入史册。
不得不说,申候的眼光是极为锐利,一眼便看出了姬掘突这半年行事给周王朝带来的最大隐患——那便是盗用大义。
姬掘突兼并郐国八城,所用的都是一些虚罪。不恭敬周王朝这种罪名,只要刻意寻找,任何一个诸侯都多少犯过一些。当这种罪名足以支持发动一场战争之时,那天下便大乱了。其实随后的春秋争霸战国兼并的任何一场战役,都是盗用大义,打着为周平王征讨的名义为自己收取实际利益。
然则这祸患虽然已经被写在了纸上,却没有人主意。不论是提出这个祸患的申候还是收到这一封书信的周平王,都不觉得这个祸患有多么严重。
周平王沉浸在今年丰富的贡品之中不能自拔,以为自己俨然获得了天下共主的实权。沾沾自喜之余收到申候的上书,也没当回事儿。然则驾驭下属,必须得时时提醒,所以他倒是也不介意给姬掘突一丁点小的的警示,故而吩咐史官不要把郑国征伐郐国的事情记录在史册上。
祭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有些患得患失。他明白这肯定是申候在作怪,暗自叹息的同时却又有些责怪姬掘突的莽撞。
姬掘突却毫不在乎这些东西,只是傲然说道:“郑国能取信于诸侯,凭借的不是什么大义礼仪,而是孤郑国兵甲手中的长戈,坐下的战车!若没有先王的誓死冲杀,没有孤骊山一战孤悍不畏死,何来这正卿,无来这正卿何来这大义?祭大夫,你且看着,孤无需大义,照样能实现先王郑国东渐的抱负!”
……
郑国的百姓自然也不会理会诸侯之间复杂的关系。他们只知道郑伯在洛邑办了大事儿,郑国现在也算是大国了。他们骄傲着,自豪着,无比地欣喜!
郑武公元年的新年,百姓们载歌载舞,欢天喜地,一丛丛篝火热烈燃烧着,家家户户的油灯通宵点着。
有人欢喜,一定也有人忧愁。
智燕此时在智府中就有些抑郁。她并不十分怪罪姬掘突,秋季的篝火晚会上,她便知道姬掘突在郑国大臣们的逼迫下十分无奈。她只是怨恨自己的父亲。姬掘突也不是没有上门求婚,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就不愿意呢?
大多数人总是习惯于畅想个人生命的美好与璀璨,但却注意不到人们对于美好和璀璨的定义不尽相同。
智父是郑城新建的见证者,当郑国第一人君主姬友颁布提高商人地位,允许商人开荒占地,鼓励商人开铺贸易的命令之后,他便知道郑国注定要崛起了。这与武力无关,与政治地位无关。
智父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基于他大半生周游列国,四处做生意的经验。他知道但凡是在诸侯中有威望让人信服的,一定是经济发达的国家,而不一定是武力强盛的国家。秦国武力不可谓不强,但是千里国土只被成为大国,诸侯并不敬服。相反鲁国虽然武力不强,但经济发达,兼之恪守周礼,便为诸侯所信服。各诸侯不论做什么事情,总会请鲁国来定夺。再比如以前被称为南蛮的楚国,以前贫弱不堪,后来围绕着长江开发稻田,新修水利便利商人往来,现在已经慢慢兴起。
他流浪半生,最终定居于郑城,对于郑城是有感情的。他希望郑城能称为一个让他骄傲自豪的大国家,到那个时候,郑国的国史上,便会留下他的姓名。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一切儿女私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值此良夜,他举头望月,想着怎么拆散这一对年轻人,想得理直气壮,想得义不容辞……
姬掘突也睡不着。
自从秋收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去参加过篝火晚会。
此时此刻,他静静盯着姬友留下来的地图,眼睛注视的中心,是郐国的制城。
他并没有放弃对燕儿的追求,他心中笃定,将来一定是要取燕儿的。但在此之前,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郑国所有的人,他取燕儿,取得天经地义。他要证明,郑国的强大并不需要联姻。
相对于一个从不相识的公主,他更相信自己的拳头。
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中,月过中天,时间来到了武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