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初春,是个对山川对万物而言都十分友善的月份,当然不包括那群即将高考的高三学生。
叶梓之前拿到手的班级名单里有两个熟人,一个拉姆,一个周州。
开学报道那天,显然前一个心情十分愉悦,后一个则表现略微紧张。
之前酒吧门口那一棍,她好像把周州这孩子给吓到了,罪过了罪过了。
学校里的小孩儿大多都需要住在校舍里,所以开学那天叶梓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管理学生搬宿舍这些事情上。
他们和叶梓以前的学校不一样,爸妈基本都不会来管开学事情,所以学校里能看见很多小孩自己扛着包要么走走歇歇,要么搭个伙互相帮助。
脸上有倦态却也都有喜色。
如果是同样年纪,叶梓觉得至少他们要比她自立,比她乐观。
小孩独自整理起宿舍来肯定会慢,所以上午通知十点多去领书时班级里没坐定几个,已经坐好的那几个也是前额沾湿头发,有的不停抽纸,有的不停扇风。
“你们……”
叶梓想叫在的几个人和她去搬书,但又实在不忍心打断他们休息,算了,自己去看看吧。
“老师,是要搬书吗?”
叶梓本来想揭过这话题,倒没想有个男生主动提出来了,叶梓也就顺势应了他。
“嗯,你的名字是?”
“我叫德吉拥措,直接叫拥措就好了。”
拥措是个高瘦的男生,寸头,也是高原黑皮,五官棱角很锋利,笑起来牙却很白有点憨,淡化了锋利五官带来的距离感。
“我去搬书吧,之前开学都我搬的。”
叶梓看了看他还微湿的额头,想让他歇会儿。
拥措倒是很热心肠,拉着另外一个叫达杰的说他俩准备好了。
叶梓让他们两个先去找一下位置,自己去门卫那借了个推车,她拉上书,后面那两个手里再抱一点,来回两三趟,也搬得七七八八。
十一点教室倒是坐满了,叶梓给他们发了书,收了寒假作业。她班里人数不多,三十七个人,所以工作不是很繁重。
发完书之后按理说应该介绍一下全班之类的,但临近饭点,叶梓有些饿了,想吃饭,不想管这些,打算推到下午。
反正今天开学报道也没有教学工作。
她随便在黑板上写了自己名字,告诉这帮小孩儿。
“我叫叶梓,你们班主任,叫我叶老师就可以了。”
她话没说完呢,下面就出现每个班专属的打岔学生。
“老师你看起来和我们同龄,老师你毕业了吗?”
叶梓忙到现在都还没点名,所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就顺着他的问题直接回答。
“虚岁26,教你们应该是足够了。”
“好了,点名和自我介绍下午再弄,马上吃饭了,你们休息一下吧。”
她话音刚落,这帮十六七的小孩就纷纷瘫在了桌上,睡出六七十的气质。
真是,和自己高中时一模一样。
下午,吃过饭午过休,还是来到了点名介绍环节。
“刘佳欣。”
“到。”
“梅朵拉姆。”
“到。”
学校是汉藏混合的学校,汉族名字与藏族名字混在一起很不容易记。
并且,班里藏族小孩名字重复很多,叶梓尽力去记每个人的长相特征,但在看见两个平措或是两个卓玛时还是会头疼。
有点折磨人。
算了,再努力努力吧。
短时期内,她应该是离不开这份班级名单了。
点完名接下来应该是自我介绍,但叶梓忽然想起来这群小孩自高二就分在一起了,熟得很。
介绍没意义,都只是介绍给她听而已。
这个班里,只有她一个外人。
失策,叶梓觉得气氛陡然孤独起来。
她只好临时换个计划,换成了介绍目标大学,之前的老师给他们留的寒假作业。
“放假前你们老师是不是给你们留过目标大学的作业?”
“都定下了吗?定下了那今天就上来说一下自己的打算吧?”
她话落下去,得到的反应却不强烈,无人主动上来。
“有人主动一点给大家带个头吗?”
“叶老师,我先来吧。”
是拉姆。
小姑娘上台显然有点不安,叶梓给她鼓励式微笑,先接过她写着目标大学的纸条,然后打开看起来还是很新的白板。
拉姆一边在黑板上写上大学名字,叶梓一边帮她从网上调出大学资料和专业介绍。
毫不意外,是农大,专业是农牧业工程。
拉姆显然做了很多准备,大学背景历史,还有自己对专业的理解,头头是道。
叶梓能听出来,她以后想走什么样的路,选择什么样的人生。
不得不说,拉姆给了叶梓一个很好的开头。
后面又陆续上来了七八个学生,准备都很足,都讲得很生动。
不错,很好,看来都是有规划的好孩子呢。
就当叶梓以为这令人满足的画面会一直持续下去时,讲台上站的人却兀自断了。
“没人了吗?大家放松一点,和前面几个同学一样就好了,有想说的就大胆说出来吧。”
叶梓又鼓励下面几句,希望能继续接下去。
“真的没有主动的吗?我点名喽?”
叶梓其实不想点名,她不太想强迫小孩们。但毕竟高考在即,她需要知道这群小孩意向在哪,想要达到的高度在哪,才能给出他们更好的建议。
台下还是安静,没人再主动。
“真没人了?那我点名啦。”
“周州。”
“在,叶老师,我在。”
周州突然被点到名,本来不敢对视叶梓的眼睛这下不得不对上去,虽然叶梓此时笑得和蔼温柔,但加了秦书事件buff,周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笑里泛着一丝冷气。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形象坍塌的叶梓还在尽力鼓励着周州。
“周州,上来说一下?”
“对不起,叶老师,我没想好。”
硬着头皮僵着脖颈,周州不得不告诉叶梓他还没确定好大学这一事实。
在黑板前等人的叶梓一下愣住,她没料到。
顿珠之前说过周州很想考上大学,高考对他而言很重要,何况他经常兼职到那么晚,她以为至少他会有明确的目标,怎么会?
“是还没考虑好哪所大学吗?”
“嗯……”
其实周州的迷茫很正常,在地处偏远,经济不繁华地带,这帮小孩能实地接触到高校的机会很少,大学对于他们的概念自然很模糊。
周州的作业没完成,叶梓也不怪他,继续引导。
“那专业呢?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叶老师,我想考大学。”
“可你……不是不知道选什么大学吗?”
叶梓被周州的回答弄得很迷惑。
“随便什么大学,能考上就行了,反正只要考上大学就能和现在不一样了吧。”
叶梓心情有点沉重,她开口问其他坐着的学生。
“你们都是这样打算的吗?”
没人应她,她就随便点名。
“宋治,你心里觉得呢?”
“嗯。”
“拥措你呢?”
早上帮她搬书的拥措慢吞吞站起来,嘴唇嗫嚅:
“叶老师,我也没想好。爸妈只希望我能考上就好了,至于哪所大学我不太在意。”
叶梓又问了其他几个学生,相同的答案。
时间不够叶梓一个个问下去,但她估计剩下的回答应该都差不多。
周州说他想上大学改变生活现状,她想她讲台下面那么多双眼睛里会是同样的诉求。
可传统的观念好像让这群孩子都搞错了一件事,能带来改变的并不是大学本身,而是他们基于未来幻想出的千万种假设,以及自己朝着那假设奔赴的决心。
可现在,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将上大学这一实现假设的途径错认为终点。
这会让他们自己框死自己的以后。
“那考上大学之后呢?打算做什么?周州,想过吗?”
叶梓还是问了周州,他想摆脱现状的心愿越迫切,那他口中“不知道,没想好”这六个字就会给他带来越痛苦的现实反差。
“考上大学以后,等着拿到毕业证就去工作赚钱。”
“什么工作?警察?医生?建筑师?设计?还是什么?”
“这……没想好,我到时候选专业时再考虑吧。我现在先想考上大学,拿到大学学历,我妈说学历高一点以后找工作也方便点。”
叶梓叹了一口气,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群小孩心底藏着愿望和喜欢的事,然后这场考试和这场考试背后的所有高校,提供给他们愿望成真的高平台。
而不是提供一个安置迷茫的场所。
“为什么现在决定不了的事情,选专业时就能决定了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叶梓今天听到最多的三个字。也是最不愿意听的。
“周州你先坐下吧,你们每个人手上都有高考志愿指南吗?”
底下除了拉姆和几个少数,其他人都在摇头。
叶梓又要叹气了。
她来解决吧,都是为了祖国的希望呀!
之后叶梓就没再问他们了,她给他们放了纪录片,至少该先重塑下他们关于高考的概念。
这帮小孩看得倒是很认真,纪律也不错,全程都很安静。
只可惜虽然那么乖,观后感的作业该布置还是得布置。
“一定要认真写噢,想写什么写什么,写自己怎么看待高考的,不要求必须扣住纪录片,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写给我看,唯一要求,不许写套话给我,知道了吗?”
“知道了,叶老师。”
“行吧,先去吃饭吧。”
叶梓当前也没有其他任务,就提早放他们去吃饭了。
之后几天就是正常开展教学工作,观后感她也收上来看了,虽然文字是稚嫩了点,逻辑性也不是很强,但有很多都融了自己见解进去,也有几份谈到了以后。都是没上过讲台的新名字。
叶梓还是挺欣慰的,这些畅所欲言说是梦想吧,称不上,可小孩心里有了个大概蓝图,也算是一个好开端吧。
上课上了几天,叶梓发现她班里学生态度还是不错的,当然肯定也有几个无心学习,但人品都过得去,不会给她惹麻烦。
人品优先嘛,学习的事,她来慢慢抓就行了。
周二周三这两天叶梓问拉姆借了志愿指南,拿去复印,这显得她下班后倒是要比上班更忙。
一起来打印店帮她的顾禾减轻了些许压力,那天复印店里没什么人,店里订书机“咔哒咔哒”的装订声倒是不停在响。
顾禾搓搓掌心,感叹:“想让每个人都选择喜欢的专业,很难吧?”
叶梓在打印机旁等着复印的纸张,回答她:
“我也是想让他们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路,你知道,图塔起点低,大学,专业很大概率会陪伴他们一辈子,人和人的社会容错率,不一样的。”
顾禾静默,她挺赞同的。就拿她举例,她也不喜欢师范专业,不喜欢那所大学,说白了,都是家里人觉得她擅长她该选,而不是因为她喜欢。
她曾经和叶梓说过她休学的事,叶梓觉得冒犯到她向她道歉,顾禾其实觉得没所谓,根本没必要。
因为她有那个底气,她父母会给她安排好另一条她不喜欢的路。
她被允许做出一个或是更多个错误选择,但四班的学生,没人能给他们创造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个社会其实对那群孩子的容错环境很苛刻,他们必须每走一步都尽力做出正确选择。
“有点真实。”
“退一万步来讲,和一个没有兴趣支撑的专业一起度过四年,可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没有动力到时候恐怕毕业都会成难题。”
“我就是,所以我休学了。”
叶梓小小诧异一下,然后笑开。
“同道中人啊。”
“那你怎么还来当支教老师啊?不是不感兴趣吗?”
顾禾摞整齐刚打出来还带着温度的纸,语气疲惫:
“来逃避现实。”
“你呢,也不喜欢大学专业?怎么也想到来支教了?”
叶梓动作顿住,指甲在纸张上抠出一个又一个半月形印记。
“说是我的专业,不如说是我妈的专业,我辞职来的,那家公司也更应该称为我妈想让我进的公司。”
“我来逃避控制。”
顾禾盯了一会儿叶梓,就像一个逃院的精神病半路上遇到了另一个,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那还挺讽刺,两个对自己未来做不了主的人居然想去鼓励一群人主动选择未来。”
叶梓也觉得这话好笑,就跟着顾禾笑起来,两个人笑得脸颊通红,笑得眼中带泪。
“所以说到底是谁在鼓励谁啊?”
叶梓发问,顾禾揩去眼泪,没人回答。
她们所有的尽心尽力,都不过是在透过那群小孩,遥想曾经不被允许成为的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