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为那野丫头废了不少心。”车帘一放下,马车里飘渺如谪仙的男子就抽了骨头似得,软绵绵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从盘子里戳了颗殷红的樱桃,用的享受。
此人正是清河崔氏的嫡次子崔博,也是新丰县新来的县令。
车外烈日灼心。
车内放着两个刻貔貅枣木冰盆。冰块的冷气像烟雾般袅袅散开,整个车厢都是沁人心脾的凉意。
马车左摇右晃,马周却坐的十分稳当。他眉眼冷淡,道:“堂堂新丰县县令,百姓见了要叫一声明府的人,张口闭口野丫头,这便是你的修养?”
崔博噎了一下,不满道:“我同你认识多久,那小娘子同你认识多久,你竟为了她对我这样冷淡?”
见马周不说话,他又嘀咕道:“我不过说了她一句,你便有这许多话等着我。那小娘子当真这般好,令你时时挂心,还特意往这小村子跑一趟?”
宽大的深蓝衣袖遮住了白皙修长的手指。马周垂下眼帘,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崔博,脑中画面却纷繁起伏,许多他以为已经忘记的,久远的回忆都重新清晰起来。
云笙,是他西行以来见到的最有韧性的小娘子。
他小时候家境富裕,阿耶阿娘宠爱,不然也不能读得那许多圣贤书。然而好景不长,仿佛不过一瞬间的时光,前朝崩塌,天下大乱。阿耶担惊受怕之下身染重病,不治身亡。
阿耶过世那夜,阿娘哄着他睡着后,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从此以后,他在这世上,便是孤零零一人了。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人嫌狗憎,受尽冷眼。
自那日见了阿笙后,他便时常想,若是他的阿娘也如阿笙这般坚韧,也如阿笙这般拥有打碎一切的勇气,那她是不是也会如阿笙保护云筎和云筑般保护他?
那么他,也不需要在混乱不堪、冷漠荒凉的世道挣扎地这般孤独。
崔博忽的起身,素白的衣衫显得他如神仙般神秘。他抽出腰间的玉笛,轻轻点了点马周的肩膀,仿佛在自言自语:“你这般在意,倒让我起了十分的兴趣。”
马周冷漠地抚开他的笛子。
崔博见状,越发要和他对着来。他略略提高声音,道:“侍砚,你今日也见到了那小娘子,她可是长得十分美貌,竟叫你马郎君这般牵肠挂肚?”
马车稳稳前进,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侍砚挥了一下鞭子,笑嘻嘻道:“那小娘子又瘦又小,浑身没有二两肉,手上全是淤青,比之咱们家的侍女还不如,哪里说得上美貌哩。不过她笑起来,当真是明媚,奴看着心里也敞亮高兴。”
崔博挑了挑眉:“咱们家的侍女,那府里花了心血培养的。她受祖母磨搓,吃饱穿暖都是奢望,哪里能这般比较。”
他用玉笛点了点手,又斜靠在软榻上的冰蚕丝被褥上,心里像是有一只猫儿在挠似得,心痒地很。他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看一看,那丫头有什么过人之处。”
早知道,他就不应天气太热躲在车里了,他该看一看那小娘子的。
马周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靠在车壁上。
崔博兴致已被勾起,恨不得立刻返回村子瞧瞧那小娘子。但念及新君登基后,县衙里堆积地如同山高的俗物,便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按捺下去,只是对着侍砚吩咐道:“侍砚,你马郎君不放心那小娘子,你派个人去看着她,若有什么异动,便来报我。”
马周随着马车微微晃动。
听到崔博的话,他双眸半睁,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唇角微微勾起。
云笙回家后,发现云家小院如意料中安静,丝毫没有要搬家的繁忙景象。
她也不去催促云老太,仍旧每天一大早用了早膳后,带着两个小孩出门做瑜伽,练功,跑步。中午的时候在山里打只野鸡或者野兔,烤好后美美地享用一餐。下午在山里瞎转悠,既是直播,也是熟悉环境,找一些自己能用得上的东西。
她这一举动,让一直提着心,担心云笙来催她整理东西的云老太略略松了口气,然后在心底更加轻视这个孙女。
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怎么敢真的把她赶出去呢。
这般的景象,让钱里正也有些着急。他寻到河边,找到正在打坐修炼的云笙。
云笙忙拉着老里正做到树影下的大石头上:“日头这般大,您出来作甚?”
老人家已经五十岁了,虽然身体硬朗,但难免让人担心。
钱里正关切问她:“我瞧着你们院子里,没有丝毫要搬家的迹象,可是你阿奶他们不肯搬走?有甚问题,一定要同我说。”
“无甚问题,”云笙不在意道:“我阿奶那人,你还不了解吗?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轻易搬出云家小院的。”
“你可有解决办法?”六年的相处,已经足够钱里正了解云老太此人,那就是个无赖,要想摆脱她,还真有些不容易。
“您放心,我阿爷还在呢,”云笙忍不住笑了,“便是为了我大堂兄,阿爷也不会让阿奶作出什么事情来,我心里有数呢。”
话虽如此,钱里正仍然有些不放心,絮絮叮嘱她,让她去催催云老头和云俊生,争取早日解决此事。
云笙心中另有打算,但也不好多说,便不住地点头虚应着。
外面日头大,她不好放着钱里正就这般呆着,让他独自回去,她又不放心。
偶然瞥到池塘里开的旺盛的荷花,云笙黑亮的眼珠儿一转,便有了个促狭的主意。她忍着笑,去采了几片大大的荷叶。
其中两片荷叶,她交给了云筎和云筑,两个小孩便熟门熟路地将荷叶顶在了头上。云笙自己头上顶了一片,又要将另一片放到钱里正头上。
钱里正忙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挥手拒绝。
小孩子顶着叶子玩,还能说童趣野趣,他已经一大把年纪,怎可做这种小儿形态。
云笙笑道:“这天气最容易中暑,您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不仅婶子和正大兄要担心,钱阿奶恐怕也要跟着操心。荷叶虽廉价,好歹能挡挡太阳,别把您给晒坏了。”
钱阿奶,自然指的就是钱里正的娘亲。她前几日生病,喝了药才好一些。钱里正是孝子,自然担心母亲跟着一起操心。
再三拒绝,钱里正还是挡不住云笙的各种大道理。他暗自纳罕,三娘这小娘子,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活泼可爱了。
无奈之下,他还是别扭地同三个小儿一同顶着荷叶往回走。
一路上,乡邻所见之处,均俯仰大笑:“里正叔,你身边跟着三个小孩,又带着碧绿的叶子,看上去也鲜嫩了不少哩。”
钱里正尴尬不已,只能虎着脸快步回家。刚到家门口,又遇上钱正要出门。钱正挠了挠头,笑道:“阿耶这荷叶不错,我正要出门,也给我使使。”
钱里正忙把叶子扔给钱正,快步往家里去了,只留下儿子在外面嘻嘻笑出声。
这般促狭,定然是三娘那小丫头使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