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秦家的二人早已到了客厅等候,秦川却是半点不客气,已然沏起一壶清茶,悠然自得地啜饮一口。
秦三才恭敬侍立在自家叔父身边,冷笑道:“这么久都不敢进来,这位道师……嘿嘿……”
他愈发为自家叔父的能为而钦佩,这才是真正非凡的人物,神通广大,智计超凡,什么道师?不过是沽名钓誉、徒有虚名的蠢货。
一旁的秦川听后只是微笑,惬意地闭合上眼眸,朝着滚烫的茶水轻轻吹一口气,吞咽入口之后禁不住皱起眉头。
“龙井茶须得明前采摘才够鲜嫩,便是买不到明前茶,至少也需用谷雨之前的鲜叶,这位陈道师……倒当真是没有眼珠。”
他显得很有耐心,也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在秦三才心中是否更上一层楼,因为类似的崇拜,他已得到过太多,有太多人对他俯首磕头,不在乎多这一次。
只是这屋中的两人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道师之所以来晚一步,并非是被他们吓破了胆,而是忙着收敛昨日晾好的衣物。
这并非秦川蠢笨,而是方才所发生之事太过显而易见,便是三岁小儿也可以清晰分辨真切。
就像陈道师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修行者的生活一样,他们也对生活在普通世界之人的三观一无所知,彼此间只隔着一层如蝉翼般的薄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捅破。
“两位来即是客,且让我准备一壶清茶。”
陈道师这时终于到来,语罢不由皱了皱眉,才发现这秦家的二人竟已自顾自开始饮茶。
“这未免太不合礼数。”
他眉头微微蹙起,然而毕竟是念圣贤书长大的读书人,倒也没有如何发怒,拱手一礼后道:“两位大驾光临,请问是何贵干?”
秦川轻抿了一口茶,他看着陈道师,幽幽道:“阁下心如明镜,想必知道才是。”
这显然是一场聪明人的对话,含蓄隐忍,无需明言,只道出冰山上的一角。
在秦川看来,陈道师若是不想撕破脸面的话,此刻便应当表态了。
而陈道师听后,却只是愕然:“在下的确不知。”
秦川面色一冷:“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忽然有寒光在他眸中乍现,手上猛一使劲,陶瓷的茶杯便被捏成粉碎,他的声音森然,幽幽地响起:“我的耐心有限。”
这是要撕破脸皮了,下达最后的通牒,秦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没心情与陈道师装疯卖傻,来这里是有交易要谈。
而陈道师依旧只是怔然,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为何突然发怒,只得拱手赔礼道:“后生生性愚钝,若有怠慢处,还请贵客担待一二。”
秦川悠悠吐出一口浊气:“陈道师……”
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缓缓站起身来,声音冷得像是玄冰。
“你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只是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陈道师皱起眉头,便是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他虽是读圣贤书长大,却也不甘心让别人骑到自己头上。
“你是来讨还那日送来的礼物的罢?”
陈道师此刻也“明白”过来,想来是这秦家之人小肚鸡肠,竟要将送给自己的见面礼收缴回去,他得出这样结论的缘由其实与秦川所想截然相反,然而此刻却刚好对上。
大袖一挥,一个泛着光的锦盒被陈道师信手丢在秦川面前,散发出莹莹的瑰丽光泽,这件宝物陈道师在前去讲道之时便觉得奇异,打算归来之后细细查看。然而他昨晚心绪激荡,竟已忘了这件事,如今归还秦家,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不过他却也并不如何可惜,财宝虽然动人,在尊严面前却半点不值,陈道师面目冷峻,已然下了逐客令:“若没有其他要事,便恕在下不远送了。”
他先称后生,如今却改称在下,显然是对眼前这二人没有好感,要撕破脸皮了。
秦川慢悠悠地将锦盒放在面前端详一番,旋即慢悠悠地将之收起,口中却露出一抹淡笑:“还不够。”
“什么?”
陈道师一怔。
“还不够。”
秦川慢悠悠地又重复一次,他俯视陈道师,眼眸里的讥讽与鄙夷毫不掩饰:“若是有人将手伸到了我秦家面前,便要多砍一条腿。拿走了我秦家一件宝物,便要多收些许利息。”
他眸光睥睨,脸上似笑非笑:“你须得知道,想在世家大族面前装神弄鬼,自己还远远不够格,年轻人,要端庄与恭谨一些才好。”
陈道师皱眉。
自己收了他一份见面礼,如今归还不说,还要交什么利息?
当真是岂有此理!
他低头,眸光有些冷,呼吸有些急促。
他沉默,有些火气在心头翻滚。
陈道师虽是读书人,却并非只读四书五经。
非要说来,比起四书五经中崇尚的儒雅士人,他其实更喜欢十步杀一人的剑客,更向往凭一腔孤勇便敢向千万人的豪侠。
他胸腔里有一股气,须要喷薄而出,需要得到宣泄。
少年人不可受辱,若是任由怒气积郁在心头,便要浑浑噩噩,便要垂垂老矣,便要失掉少年意气,便要终其一生都碌碌无为。
一旁秦三才见陈道师脸色,禁不住心头发憷,对于这位来历神秘的道师,他心头还是颇有些忌惮,不知若是他鱼死网破又该如何是好。
而秦川却依旧笃定悠然,因为他知道,若是陈道师鱼死网破该如何是好。
若对方要鱼死网破,那便捏死这条鱼,对于秦川而言,这样的事,费不了太多的功夫。
沉默。
两方人马,尽皆在沉默,良久地沉默。
有巨大的压力在这沉默中席卷,无声无息之间,却似有山海在翻腾。
秦三才忽然觉得心头一窒,随着这沉默的酝酿,他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压力席卷过来,这份压力不止来自自家的叔父,还来自那位名叫陈道师的古怪少年。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必须要打破这沉默,于是长出一口浊气,豁然开口道:“如昨日那样的道语,我们还要更多、越多越好!”
随着这沉默的打破,陈道师原本冷峻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怔然,他犹豫半晌,忽然大笑道:“我还道两位所来何事,原来是求学而来。”
他露出笑容,眼眸里的寒光消散得无影无踪,刹那之间,席卷宅邸的巨大压力也了无痕迹。
陈道师微笑道:“所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两人远来是客,又有心求学,为何不直言便是?我是做老师的人,如何有藏私的道理?且稍等片刻,这便为两位默写下来。”
秦三才见状一怔,不曾想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叔父,却见后者一幅早知如此的模样,心头不由敬佩更甚,暗自冷笑道:“还是叔父看得通透,什么道师?在我秦家面前屁都不是!终究不过是只坑蒙拐骗的老鼠罢了!”
他又忽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惶恐模样,心头一股无名怒火顿时横生,迫切想要发泄出来,眸光流转间,正瞧见秦白书从屋外迈步走来。
“过来!”
他一声冷笑,竟已熟稔地对着秦白书颐气指使起来。
秦白书见状,脸色顿时煞白,一瞬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出了道院,便真当自己是个人了不成?”
秦三才森然开口:“在道院里,我能拿捏住你,在外面也同样可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便敢在世家大族的道院里放肆!那是你这贱骨头的奴才能进的地方吗?”
他此刻说这句话时格外有底气,连道师在他面前都要服软,区区一个秦白书自然更不在话下。
秦白书在道院求学之时,秦三才便是欺辱他的人之一,甚至方才在屋外瞧见,他便已经有了动手的心思,只是害怕陈道师才不曾开口,如今陈道师既已服软,自然不必再顾忌其脸面。
秦白书惶恐得睁大了眼眸,一股恐惧感在心头升起,然而他骨头毕竟硬朗,只是呆愣愣地摇头:“不……不……我……”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惶然无助,只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帮得了自己,那种孤独感让他身躯都在战栗。
恍惚之间,过去已久的嘲笑声、讥讽声、喝骂声竟似乎又回荡在他脑海,那种噩梦般的回忆让他瞳孔收缩,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口中只梦呓似地喃喃:“不……不……”
而他越是惶恐,秦三才便越是兴奋,此刻一声冷笑,竟然主动走到秦白书面前,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啪!”
随着这猛烈巴掌声的响起,全场一篇愕然!
秦白书、秦三才,乃至那位秦川尽皆呆滞,恍惚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
因为这巴掌,并非落在秦白书脸上。
而是陈道师猛然一掌,狠狠扇在秦三才脸颊!
“你……你……”
秦三才愕然,一瞬间不知所措,他看着陈道师,只觉得这少年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平静,然而这平静却让他惶恐难安,让他恍惚失神,让他心头都在发颤。
而陈道师此刻,已经停下了书写,他将原本写好的道语撕成粉碎,任由这张价值千万金的白纸碎屑在半空中飘飘扬扬。
他抬头,不看愕然呆滞的秦三才,而是看向一旁缓缓站起身来的秦川。
“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陈道师的声音在这不大的客厅里回荡:“对待客人,自然要用对待客人的礼节。”
秦川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眯起眼眸,与陈道师对视。
“不过让我想一想。”
穿着白袍的少年做出思索的表情:“我似乎……”
有疯狂的寒意于此一瞬间席卷,道师一怒,自然而然便有惊人的气势,这样的气势甚至与修行无关。
陈道师渐渐思索出答案:“似乎并未邀请过你们罢?”
他说得不错,他只是打开了房门,而这两人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屋子,严格来说,他们没有受到邀请,也便算不得客人,更担当不起对客人的礼节。
“是吗?”
秦川微微一笑:“我忘记了。”
两人的目光,于此刻展开碰撞。
又是沉默,比之先前更长、更压抑的沉默。
陈道师不语,只是他的目光很冷,冷得有些刺人。
他的呼吸很重,急促、连续、像是什么凶悍的猛兽。
他沉默。
有火气在他心头翻滚、呼啸、席卷、无休无止。
他出离了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