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园,老夫人沉着脸坐在榻上,连待客的衣裳都没换下,彭氏坐于右下首的太师椅上悠闲品茶,二房四个姑娘站在她身后。
四个姑娘仅在顾氏进来时行了个礼。
元老夫人看着进来的顾氏和元蓁,也没唤坐下,沉声便问道:“蓁姐儿,今日你在园子里,是怎么回事?”
元蓁垂首,轻声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刚到园子里时,有几位姑娘想在亭子里烹茶看戏,有几位姑娘想玩投壶,她正吩咐丫鬟去办,待安排好想找学哥儿和骁哥儿时,已见他们一群孩童往园子另一头奔去,便追了过去,没曾想他们是奔着梅林而去。
元蓓疑惑道:“既如此,三妹妹当时何以不让丫鬟立时截住他们?就让他们这样跑走了。”
元梧也点头。
顾氏有些气愤地捏紧了手,正想开口,元蓁却已望向了她们,淡淡道:“当时在我身边的丫鬟恰巧都派了出去,姐姐和妹妹们也都在园子里,该知道那时众位夫人和姑娘才将到园子,正是忙乱之时。”
这话淡然却清朗,厅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时都有些怔愣,乃至将要跨进屋内的元理韫也听到了,听到辰阳的禀报,元勊还走不开,他便先赶了过来。摆手示意门口的丫鬟不用禀报,隔着门帘就站在了门外,突然觉得或许他家妹妹并不需要他来施以援手。
元蓁这话主要是说给元老夫人听的,她是在园子里,其他姐妹就没在了吗?元蓓她们不出声还好,偏偏她们要落井下石,那就别怪她也把她们拖下水,何以只追究她一人?
元枚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有些心慌,她们当时确实也在园子里,比起发现了孩子们不见了而去寻找的元蓁,她们没有发现岂不是罪过更大。元蓓小心瞥了眼元老夫人,识趣地闭了嘴,元梧却还没意识到元蓁话里最重要的意思,紧跟着就辩驳道:“我们都在陪着姑娘们说话,哪能注意到那么多。”
元妊想拉都拉不住,气得索性不再管她。
元蓁望向她,羡慕地笑道:“真羡慕姐姐和妹妹们在京中有交好的姑娘,我就只认识我的两个表姐,可惜今日都不得空多说几句话。”
“我们没让你……”元梧未尽的话消失在彭氏的厉瞪里。
彭氏听下来,再也没法安心品茶。她瞪了眼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元梧,这些没过脑子的话,再说下去只会被她抓住更多的话柄反击。
没成想这蓁姐儿嘴皮子这般厉害,她的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在说府中其他姐妹只顾着与自己相熟的姑娘说话而不顾及宴席中其他的事务?而她的两个表姐是谁,皆是身份娇贵的,一个是楚国公府的嫡出姑娘,一个是镇安侯的嫡长女,她一个才刚回京的妹妹,因着要忙着招待其他姑娘,都把两个身份娇贵的表姐撇在了一边。
她瞥一眼元老夫人明显有些松动的面色,暗恼在心,面上却笑道:“这事也不怪蓁姐儿,学哥儿和骁哥儿正是贪玩爱闹的年岁,眨眼就跑没影的事也是常有的。”
转而把矛头指向了两个孩子,这是在暗指学哥儿和骁哥儿性情顽劣。
元蓁就要反驳,顾氏已转向了彭氏,温柔地笑道:“二弟妹能理解就好,长公主也是这般与我说的,还嘱咐我不要太过苛责他们,年后还要邀了他们继续跟㛝郡主一道玩耍,说来也是因祸得福了。”
彭氏愣了下,顾氏沉沉看了她一眼,能说出那番话,想来定是不知道长公主说过的话,想拿她儿女来作伐,她也不会客气。
元老夫人想来也想到了长公主临辞前说的话,面色就更和缓了,连长公主府、楚国公府都没再抓着这事追究,其他府上想来也不好太过揪着不放,罢了,元老夫人心中有了计较,问起了令她颇为在意的另一件事,又问元蓁道:“楚将军和宁小伯爷等人又为何会与你一同回来?”
当时元理韫并未来得及回答,宁小伯爷便接过了话茬赔罪,后来便岔了开去。
元妊听到某个人时,神思微微一顿,想到那人高大的身影,英气冷峻的面容,也关注地望了过去,她一点也不相信元蓁当时与其他姑娘说的说辞。
元蓁却依然还是那套说辞。
“恰巧在楼前遇到才一起进楼里的吗?”元妊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在梅林走丢此事可大可小,虽然最后孩子们都平安无事,但有几位夫人明明本是一副想要讨个说法的样子,最后却因着长公主的出面才不得不妥协。她注意到了,长公主出面之前那个人在长公主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紧跟着楚老夫人、楚国公夫人等又都帮着圆场,顾氏和元蓁才得以免了一番责难。
元蓁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这位神神秘秘的六妹妹竟会在此时问出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总觉得有种违和感,但她还是神色自然地回道:“不是在楼前,出梅林后便遇到了,只是回扶绥楼路上都是哥哥一行人在前,我远远跟在后头,要进楼里时才等了我一道进去。”这说辞也是她早就想好了的。
事实上她当时哪有考虑到那般多,进楼后听闻元老夫人的问话才让她惊觉,私自和他们一行男子在一处待了那么久,是不应该的,纵然有元理韫在场,幸好当时宁辞戍截过了话茬将问题岔了过去,其他人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事。
大周朝男女之防虽没那么严了,男女在得到长辈们的许可后也可一同出游,女子也可在外抛头露面种田做生意,但注重规矩的大户人家却仍是极重男女之防。元蓁在江南时顾氏并未怎么束缚她,她跟着顾氏到别的府上时也偶尔会与其他府上的少爷们说上几句话,但如今在京中,住在公府却是不能如此。
元妊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元老夫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只道了一声:“原是这样。”
听到这里,元理韫便知这事终算是过去了,吩咐丫鬟不要惊动其他人,他放心地转身离开了逸园。
最后,元蓁还是免不了一顿责罚,当然,她先前的一番话也不是没有见效,府中所有姐妹都是一样的责罚。老夫人责令所有姑娘各罚抄二十遍《无量寿经》,年前就要抄完上交给她看过才算完事,然后训了她们一顿,主要就是姐妹之间要相互友爱的话,今日在园子里的她们皆有过错。
元蓓、元梧又气又憋屈,脸都憋红了,却又不敢忤逆老夫人。
然后元老夫人又吩咐了顾氏,将梅林围起来,除了打理的婆子平日的进出外,其余时间都要上锁,以防再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逸园再次恢复了一片静寂,崔嬷嬷适时体贴地给元老夫人奉上一杯温热的茶,又绕到侧边站定给她捏肩松弛紧绷的肩颈。
元老夫人喝了口温热的茶水,舒了口气,这才开口道:“都是一帮不省心的。”
崔嬷嬷顺势恭维道:“所以才少不了您呐。”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顿了下,元老夫人又道:“那几个,怎地就那般见不得人好。”话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崔嬷嬷瞧着她的面色,斟酌着道:“所幸三姑娘是个聪慧的,两位小少爷也因此更得了长公主的青睐。”
这事三姑娘虽看护不力,但已是做得很好了,且是她最先发现几个孩子不见了,还亲自在梅林找了将近一个时辰,后面也都处理得很好,两位小少爷更是有长公主亲自帮着说情,有长公主的话,两个小少爷势必不会受责罚。且老夫人虽罚了各位姑娘,那惩罚却是极轻的。
这话果然遂了元老夫人的意,沉了一日的面色终于露出了点点笑意,点了点头。
……
顾氏和元蓁回到正院,元勊、元理韫已在厅中等待,元勊是在赶去逸园的途中遇到正往回走的元理韫,这才一起回的正院。
元蓁行了礼便在元理韫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今日走了太多的路,腿上极是沉重。
元勊问道:“听说今日有几个孩子在梅林走丢了?怎么会走丢?”
散席后才有下人跟他回禀,此事一开始并未惊动外院,是以元勊才刚听说没多久。顾氏点点头,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幸而蓁儿发现得早,此事也怪我没有安排得当。”
“此事怎么能怪你,人手都抽调过来了,梅林在园子另一头,谁也不曾想到孩子们会跑到那边去。”元勊安慰道:“幸好孩子们都没事,母亲唤你们过去,是为了这事?”
顾氏看了眼沉默的女儿,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母亲也想知道当时园子里是怎么回事,便问了几句,几个姐儿都罚抄《无量寿经》,其余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吩咐要将梅林围起来落锁。”
元理韫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道:“是该围起来,我在里面走了一会立即便分不清方位,亏得有楚将军和蒋小叔在,我们才不至于迷路。”
元勊点点头,楚巽和蒋越在西北关带兵打仗,多少复杂的地势都闯过,这小小的梅林又怎会难得倒他们。听闻女儿因此受罚,他望向元蓁,柔声安抚道:“蓁儿今日做得很好,你祖母这么做你也别觉得委屈,这也是做给外人看,这经书左右也是要你们抄的,你祖母已是说了好几次年节时要带你们到皇觉寺上香。”
“爹爹放心,女儿都省得。”元蓁微笑,她并不觉得委屈,这本就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且这已经是很轻的处罚,她就当练字了。
元勊瞧着大方得体的女儿,很是欣慰,然后便想起了两个惹出事端的小的,沉了声音问道:“两个小子呢?怎不见他们?”
顾氏对两个小儿子也是气得紧,闻言遂看向陈嬷嬷,她在之后便将两个小儿子交给了陈嬷嬷亲自看着。
陈嬷嬷忙禀道:“两位小少爷受了惊,哭了好一会,如今正睡着。”
“那就去叫醒带过来。”元勊道。
陈嬷嬷有些犹豫,她也是看着两位小少爷长大的,自是心疼,不由望向顾氏,顾氏从来就不是娇惯儿子的母亲,也说道:“已经睡了好一会了,去唤醒带过来。”
陈嬷嬷只得应下。
瞧元勊和顾氏那样,两个弟弟被带过来后定然免不了一番训话。
元蓁看着,抿了抿唇,担心之余又怕自己届时会忍不住帮着求情,索性告退,元勊和顾氏瞧她确是面色不好,只以为是累的,便点头应下,叮嘱葡觅等人要好生伺候。
回到桃夭院,小陈嬷嬷也听说了宴席上的事,见元蓁小脸上有些泛白,担心地扶着她回房,道:“姑娘,奴婢瞧着您面色实在不好,还是唤府医来瞧瞧吧。”
元蓁只觉双腿疼得紧,身上也有些冷,其余倒还好,便道:“不必兴师动众的,我没事,只是走太久了,腿有点疼,我睡一会就好。”
小陈嬷嬷见她着实很累,只得伺候着她换了舒适的缂丝寝衣睡下。
哪知元蓁这一睡直睡到掌灯时分还不曾有醒来的迹象,葡觅等人面面相觑,姑娘还不曾有这样惫懒的时候,便商量着由葡觅进去内室瞧瞧。元蓁不太喜欢就寝时有其他人在,她在内室休息之时,葡觅等人一般轻易是不会主动进去的。
葡觅放轻脚步,进屋掌了灯,昏暗的屋内瞬时光亮起来,可垂于楠木攒海棠花柱式拔步床上的绡纱帐幔却仍是没有动静,元蓁竟还未曾起来,葡觅微觉奇怪,缓步朝拔步床靠近,轻唤了声:“姑娘?”
没有回应。
连着唤了好几次也没回应,葡觅告了声罪,掀开素粉绡纱帐幔往里一瞧,元蓁还在睡着,被子盖得严实。又唤了几声,还是不见元蓁有要醒来的样子,想到今日元蓁在梅林一直着急寻人,葡觅突地灵光一闪,伸手覆上元蓁光洁的额际。
触手灼热滚烫!
葡觅心中一惊,忙朝外喊道:“良穗,快去请府医!”
本就等候在外的三人听见葡觅惊慌的喊声,忙奔了进来。
“怎么了?”
“姑娘怎么了?”
葡觅扶起元蓁,才发觉元蓁竟在瑟瑟发抖!适才锦被厚实盖着,竟没发现。
她半扶着元蓁,拉起锦被将元蓁裹得严实,沉着吩咐道:“姑娘发热了,良穗你快去请府医,麦望去正院一趟,禀报了老爷和夫人,庄柚你赶紧和小陈嬷嬷端些凉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