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师的第一次讲道,在无数人的意犹未尽之中落下帷幕。
其间发生的事有许多,台上一袭白袍的少年从紧张到平静,从慌乱到笃定,从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到一位老师。
自然还有暗处的波涛汹涌,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目光隐藏在缝隙处,如刀锋,欲要一刀一刀割下少年的皮肉。
然而当许多年后——
许多年后,众人将忘记陈道师的模样,忘记暗地里的波涛汹涌,甚至忘记那一天是阴是晴,是春是冬,那日的风是和煦还是激烈。
许多年后,当他们从病床上蹒跚地爬起,勉力睁开昏花的老眼,透过窗边那盏昏黄却刺眼的油灯时,依稀已经忘记自己的容貌,忘记自己过往的见闻,忘记自己的一生。
他们能记得的,只有一句话。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便是道语,有至道蕴含其中,那是非凡人物一生所学、所见、所感的注脚,寻常人借之悟道时,这句话也便随之烙印在了其灵魂中。
这一点,无论凡夫俗子还是世家大族里的所谓天骄,都不例外。
唯一例外的,整座夸父城,只有一个人。
……
春日的早晨阳光柔和,风也温柔地拂过脸颊。
秦白书起床时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他昨晚一夜都在思索陈道师所讲的至理,到了三更天才上床,只勉强睡了一两个时辰。
“父亲,我须得出门去了。”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秦白书渡着步子行过自家镶金镀银的富丽屋室,这座住宅的每一处都透着华光,唯有他身上的衣衫布料普通,浆洗得略微有些发白。
没有回应,秦白书倒也不恼,微笑着越行越远。
在他将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门里尖利的女声:“怎么?又要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了?”
在陈道师身处的时空里,四书五经是正人君子的学问,而若是一群人拉帮结派读些不三不四的闲书,便难免要被称作狐朋狗友。
而在这座世界里,则截然相反,修玄问道乃是正统,秦白书研读经学典籍的朋友,理所应当便成了“狐朋狗友”。
秦白书摇头苦笑了一声,刚想要作答,忽然听得屋中急促的男子声骤然响起:“管这个畜生去哪作甚?他便是死在外面,也与我半点不相干!”
这一男一女两人,自然便是秦白书的父母了。
秦白书的父亲名叫秦天台,他并非贵族,却别有一番商业头脑,依靠着巴结贵族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渐渐收敛了许多钱财。
然而钱财越多,他便越是明白:
只要未曾踏上修行这一条路,无论钱财再多,都只是世家子弟门前的一条狗而已!
秦天台没有修行的资质,却也不愿大好前途落空,于是便将希望寄托在秦白书身上,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将他送入了世家子弟才进得去的“道院”求学。
然而道院只有世家大族才进得去,又岂非没有原因?
其余人回家之后,还专门有家族聘请的老师讲道,秦白书没有。
其余人修行之时,还可服用家族专门准备的天材地宝,秦白书没有。
其余人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就连道院的老师也与世家大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唯独秦白书孤家寡人,自然要被格外“关照”。
更何况,他本就不喜欢修玄论道,哪怕勉强自己静下心来,终究力有穷时,最终便被寻了个由头,落了个驱逐出道院的下场。
秦白书知道,如今自己的名字,是个笑话。
街头巷尾,老师同学,乃至自己的父母,没有一个不冷眼相待。
“呼……”
他勉强呼出一口浊气,提步走出门去。
然而他原本总向西行,唯有这一次例外,走出大门,便独自一人朝着东边走去。
“不知道……”
他有些紧张,行路之时心头忍不住地轻颤,这样的心情,甚至比当初将要进入道院求学时还要慌乱:“不知道那位大人,是否愿意见我……”
长长呼一口气,他的脚步下意识地越走越快,心中虽然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这样的期待,如同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盏明灯,如同愚昧中得见光明,这样的期待,将一切恐惧、紧张都撕成粉碎,让他满脑子都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要去见他。”
这个念头是天大的逾越,他不过是个普通少年郎,连修行者都不是,哪里有资格拜见那样伟岸的人物?
只是他心中有一个念头,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是那位大人,或许当真愿意见我。”
“或许……”
终于走到府邸前,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矗立,其中却幽静得古怪,大门之上,一块古朴的牌匾高悬,牌匾之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古字巍峨:
“道师。”
轻轻呼出一口气,秦白书上前扣门,先是一次,等待半晌之后,又鼓起勇气,扣响了第二次。
“看来道师家的仆从都不愿意见我。”
他却不知,陈道师喜欢幽静独处,早已将仆从侍卫遣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幽幽一声叹息,这两次敲门已经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勇气耗费得一干二净。
“暂且回去罢……”
他思量着转身,忽然间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他自幼便活在讥讽嘲笑中,所喜欢的,所向往的都与其他人不同。
陈道师对他而言,是唯一的“知己”,是唯一的“希望”,如今这份希望也破灭昏暗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轻轻的推门声。
秦白书身躯一颤,只见一张清秀的脸庞从门里探将出来,那位被尊称为道师的少年脸上满是温和如春风般的笑:“是你呀,快快进来。”
秦白书脑海中眩晕了一阵,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跟着陈道师走入了宅邸中,连忙战战兢兢问道:“道师还记得我吗?”
“自然记得。”
陈道师笑道:“我昨日能化险为夷,可还要多亏了你。”
“哪里、哪里……”
秦白书慌慌忙忙地拱手作揖,又扫了这座宅邸一眼:“道师不聘请守卫侍从,便不怕家中遭了匪人吗?”
夸父城的民风极其剽悍,偷盗抢劫者数不胜数,哪怕是秦白书这等备考贵族之间也花费重金请了好几位壮士看家护院,寻常市井小民若是遭了劫匪,便只有家破人亡者一条路可走。
他说完之后脸上忽然一红,这才想起道师是何等人物,眼前这位便是金字塔上最顶尖的一撮强者,又哪里会害怕什么匪徒?
却听陈道师笑道:“我看这夸父城民风淳朴,想必独自一人居住也是无妨。”
“民风淳朴……”
秦白书听得心里直犯嘀咕:“夸父城还民风淳朴,道师原先住的地方,难道一日三餐都食人肉不成?”
然而道师见多识广,恐怕自己的眼界在他面前也算不得什么,秦白书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多问。
陈道师于是又道:“方才我在里屋练字,第一时间没有听到,还请勿要见怪。”
“练字?”
秦白书眼眸里亮起精光:“道师也练字吗?不知临摹的是哪位大家的著作,可否赏脸让我……”
他话音未落,却见陈道师脸上微微一红,慌乱摆手道:“下次……咳,下次。”
秦白书听得心头狐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诺诺应上一声。
“你叫做秦白书罢?”
两人进了里屋,陈道师沏了一壶清茶,秦白书连忙诚惶诚恐地接过,这样谨小慎微的姿态,自然更是让陈道师对夸父城人“淳朴”的民风更笃定一分。
“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秦白书听后脸色忽然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有什么要紧话想要道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定决心。
就在他呼出一口浊气,终于要开口之时,忽然听到门外平静悠然的声音响起:
“秦家秦川,携带不成器后进秦三才,特地来拜访道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