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厂门口人流如织，正是车间换班的当口。
工人们穿着崭新的蓝色工作服，有说有笑，脚步轻快，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三厂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盛况了。
厂长史援朝抱着胳膊，站在二楼的厂长室里，隔着窗户看着眼前这一幕，每一件蓝色工作服背后印着的“燎原科技”四字，都深深刺痛着双眼。
这个连厂房都没有的，由几个下岗职工组建的皮包公司，发展得太快了！
从星火VCD上市至今，短短两个月时间，招揽的工人数量就超过了300人，几乎囊括了三厂所有的下岗职工。每天拉货的卡车进进出出，用脚后跟都能想到，他们是如何地日进斗金。
这叫史援朝情何以堪？
他颓然坐下，点了根烟，心里五味杂陈。
当初不过是为了转移下岗职工的矛盾，徐华军找来租借生产线时，还觉得正中下怀，压力骤减，没想到他们竟然搞出了这番阵仗。反观自己这边，完全是犯了战略性错误，积压的水果罐头堆了半个仓库。
特么早知道这样子，打死都不能租给他们，人要脸树要皮啊。
不行！得去和姐夫好好合计合计，不能让他们这样打脸。
史援朝的姐夫曹为民来头不小，是汉阳区分管工业的副区长，很有点话语权。
正是在他的运作下，小舅子才当上了这个厂长，随后以常年亏损为由，启动破产改制，先是剥离不良资产，下岗冗余职工，再搞厂长承包，到下一步就是推动私有化进程了，要将这土地、厂房、生产设备统统收入囊中，标准的侵吞国有资产的套路，如此情形在这个年代却是屡见不鲜。
入夜时分，这二人对坐小酌，曹为民正向小舅子面授机宜。
“这是好事啊，你慌个锤子！”
“咋就能是好事？我这个厂长当得窝囊啊，都特么快成笑话了！”史援朝有点跟不上姐夫的思维，郁闷道。
曹为民“嗞”地一声干了杯酒，品咂一下才道：“厂房是你的，生产线是你的，连人都是你的，他们有什么？全卡在你手里，还能翻天了不成。”
“你的意思是……卡死他们？咱不租了？”
“糊涂！卡死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曹为民白了他一眼道。
史援朝实在受不了再打哑谜，哭丧着脸道：“哎呀，我的好姐夫！你就直说了吧，我这急呀！”
“联营！”
“联营？他们能干吗？”
曹为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问道：“你们签了多长时间的租赁合同？”
“呃，一年一签，不过他们先期只付了半年的钱。”史援朝答道。
曹为民嚼着花生米思考一番，又自顾自干了杯酒，这才道：“援朝，你这样……”
史援朝听得眼睛越来越亮，还是姐夫的水平高啊，忽又道：“他们要不干呢？我们干等半年？”
“呵呵。”曹为民笑了，“现在的民营企业问题很多啊，什么偷税漏税啊，安全生产啊，这些问题我们政府要多给予关心帮助……啊？”
“嗯？哈哈……姐夫，我敬你一杯！”史援朝咂咂嘴，“……好酒！”
……
燎原办公室刚开了例会，难得几个头头都在。
恰在此时，史援朝到访。
“哟，史厂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进来坐。”徐华军热情地把人迎进门，又指挥徐波道：“赶紧泡茶，史厂长可是帮了咱们大忙的。”
史援朝听了心情舒畅，可不是么，没有我点头哪有你们今天。口中却道：“诶，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
徐华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史厂长，可是找我们有事？”
史援朝道：“你们最近搞得不错啊，看得我都眼红了。不瞒你们说，我老婆也买了台你们的VCD，说是支持我的工作。呵呵……”
徐华军一拍手，恍然道：“哎呀，疏忽了疏忽了。我们早就说给厂领导送几台过去的，也让你们给多提提宝贵意见，你看这一忙……倒是搞得我们被动了。”
史援朝不理这茬，话锋一转道：“今天来是有事和你们商量。VCD销路不错，是门好生意，正好这些天外面有几家大公司找过来，跟我谈联营的事，条件开得很高啊，毕竟咱三厂也是名声在外，老牌电子厂了嘛。所以呢，这生产线可能以后就不能再租给你们用了。”
众人惊疑不定，史援朝却从容喝起了茶。
徐涛急道：“史厂长，咱们可是签了合同的，你这一时半会让我们搬哪儿去？这不断了我们的活路么！”
史援朝施施然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徐经理，我们三厂向来都是重合同、守信用单位，哪能干这样的事？不过呢，你们只付了半年的租金，所以呢，也要提前想办法了。毕竟我们三厂也要生存，也要养活一大拨人，各有各的难处，你们不要怪我啊。”
在场几人俱都失色，真要这一来，如今的大好局面势必毁于一旦。
史援朝又道：“至于工人问题你们放心，不会闹起来的，我们这边可以全盘吸收，都是厂里老人啦，虽然下了岗，但我们还是会负责到底。我想这段时间也足够你们另起炉灶了。”
徐华军心中大恨，这是要他们净身出户呐。生产线或许还有机会找到，但要从哪里去找这么多熟练工？那样如何还能维持今天的生产规模？却不知是哪个对手在背后使坏挖墙角。
徐华军试探道：“不知道是哪家公司要和三厂联营？”
“诶，不是说了还没定下来么，就看哪家更有诚意了。反正都是大公司，只是目前还不方便透露。”史援朝心中暗笑，这鱼儿要咬钩了。
史援朝见众人不语，干脆主动道：“说起来，我对他们也不是太了解啊，所以还要派人去考察考察。要是换成和你们燎原联营就不一样了，都是自家兄弟嘛，省了多少麻烦？什么条件都好商量不是。”
史援朝递出了话头，却没有人敢接，几人都是面色凝重，交换着眼神。
还是徐涛这个名义上的总经理打破了沉默：“史厂长，我们几个股份都不多，这么大的事，怎么拿主意还得看大股东的。您看这事儿能不能先缓一缓，我们一切好商量？”
史援朝心中畅快，目的已经达到，就看你们识不识相。
他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再商量商量，我呢也得赶紧安排人出去考察。这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啊，回见回见。”
史援朝走了，留下办公室里一片愁云惨雾。
不管是走是留，燎原都将损失惨重，这几乎是个无解的困局。
徐涛恨声道：“我特么算是看清楚了，这史援朝是犯了红眼病呐！”
徐华军沉吟道：“咱们能有今天，也算是沾了三厂的光，工人是关键，能留下来是最好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林振强不服：“你忘了当初他对咱是什么态度？说得好像工人跟定了他似的，还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恨死他了。特么的要我说，大不了一拍两散，看他小子能不能玩得转！”
“你们说，史厂长说的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只是虚张声势，压根没有人找他联营？”徐波质疑道。
徐华军摇头道：“不好说，我们势头太猛，难保不被盯上。但要说几个大厂都主动找过来，可能性倒也不大，不过我们现在只能信其有啊。”
徐涛无奈道：“史援朝这是明摆着要咬下我们一块肉来，这事儿咱几个扛不了……给江海打电话吧。”
江海年纪虽小，但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在场每一个人服气，在他们眼里绝对是燎原的精神领袖。这个时候，下意识里只有江海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电话机开了免提，一干人围着电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总算把事情讲清楚了。
可电话那头的江海也犯了难。他有超越目前时代的识见不假，可他两辈子也没经过商啊，哪能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
电话两头一阵沉默。
江海挖空心思也没想出辙，搞得他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杆子脾气上来，粗话也脱口而出：“麻痹地，不行就正面刚！”
正面刚，这是从张山那儿听来的黑话。
“什么意思？”
“啥玩意？”
“说的啥？”
电话这头也是一阵乱。
江海继续发泄着不满：“特么的凭什么？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这回大家都听明白了。
江海一言既出，那么决心也就下定了，思路也清晰起来，说道：“按你们说的，现在工人三班倒，月产两万台已是极限，我们现在唯有尽早推出三碟版，提高利润率，现在的目标是资本的积累，为下一步迁移作准备。
徐哥，你准备一下，这就去南方沿海一带考察，寻找代工厂，实在不行就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我们自己建厂！
另外，卡拉OK机加紧研发，争取成为我们搬迁后的首发产品。再放出风去，愿意跟我们走的，工人工资奖金加倍，往来路费报销，享受带薪年假。
特么的我就一个原则，燎原决不向任何人低头！”
……
挂上电话，众人都在琢磨江海的话到底有几分可行。
林振强脱口赞道：“我草，没想到江海这么有个性，够爷们！”
徐华军却皱着眉头道：“怕是不好找代工厂啊，即便找到也难以同时保证质量和产能，只能说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吧。”
财务经理彭冬梅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例会她也是要列席的。此时放下手中纸笔说道：“我们自己建厂是可行的。”
众人一齐看过来。
自建工厂是所有选项中不确定性最大的，谁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多少时间、能出什么样的效果，几乎所有人都自动给忽略了。
“我们第一个月资金跟不上，共生产了差不多1万台VCD，上个月起就是三班倒全力生产，月产2万台，随着工人熟练度的增加，这个产能还可以略有提高，今后四个月至少还能生产8万台设备。我算过了，这半年我们扣除各项成本，差不多能净赚2亿！”
众人私下也不是没算过这账，可从财务经理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人心跳加速，这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一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了。
徐华军却道：“就算到时能赚到2个亿，听起来很多，但购买地皮、新建厂房、购置生产线，这些到底要花多少钱，谁都没个数啊，都是两眼一抹黑，谁能来牵头？规模搞大了，怕是实力不够，规模小了，咱们的产品就占不住市场份额。难！难啊！”
彭冬梅很有信心，继续说道：“你少算了银行。”
“贷款？”
“对！用现金买地，用土地抵押贷款建厂房，厂房还可以贷款建生产线，生产设备还能再抵押。我们实际投入并不多，足以留足流动资金。”
在场多是技术出身，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竟然还可以这样操作，这是空手套白狼啊！
办公室又沸腾起来，瞬间让人感觉看到了希望。
徐华军思考了半晌，又泼下一盆冷水：“行不通。你也少算了一样——时间。”
“四个月后，等到我们赚到了买地的钱，却输了时间。买地、建厂、调试生产线，急不来的，起码得半年吧。我们就停产半年？到时谁还记得‘星火’这个牌子！”
这一来，彭冬梅听了也不说话了。
“涛子啊，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在联系代工厂上面，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自建工厂还得再等等啊！”
江海没有他们考虑得深，他只是生气。两世为人，竟还是免不了要被人卡脖子，我真是太难了，不过这辈子，已经可以说不！
江海也不去管他们如何操作，相信他们能妥善处理，无非是损失些收入而已，最重要是争一口气，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
史援朝的明示没有起到作用，燎原科技的工人们依旧在厂门口说笑进出，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抱着胳膊隔窗而望的史援朝很不满意，于是税务局的检查组来了。
彭冬梅给予了热情接待，好烟好茶还准备了水果拼盘。
燎原公司成立才三个多月，业务开张不过两个月时间，账册只记了几页，凭证不过三本，账务清楚规范，按章纳税，简直是模范企业。税务局的人从头翻到尾没有找到什么把柄，连红包都没混上一个，灰溜溜走了。
安监局的巡检组也来了，这次发现了不少问题，比如电线老化、灭火器过期等等，义正言辞地批评了一通，开出了整改通知。
徐涛拿着通知和租赁生产线的合同，找到了史援朝的办公室，根据合同，甲方应提供符合安全生产规范的生产线租赁给乙方。所以史援朝是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燎原不接招，小动作也没起到作用，史援朝无比郁闷。到时人家真的不计损失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帮下岗工人找厂里闹事，你能受得了？
曹为民对史援朝的担心嗤之以鼻：“特么你是不是傻？他不为所动，我就假戏真做！你不会主动去联系个VCD厂家联营？该挣的钱还不是一分不少！”
史援朝茅塞顿开，哼着小曲儿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