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喻回头看了眼神色如常的鹿颜,她似乎并没有闻到那味道一般,眸中是十二岁少年不该有的冷静与沉着。
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踏进义庄。
鹿颜跟在李明喻身后,义庄外把守的士兵都认识李明喻,自是畅通无阻。
大门进去是两排四间长生屋,用于停放空的棺柩。
再往里走,味道越发令人作呕,那绝对是正常人都难以忍受的恶臭。
许多人家很久攒不出丧葬费,尸体便一直停在这里,直到棺中人腐烂生蛆、白骨嶙峋。
鹿颜屏住呼吸,从空间掏出了厚厚的法医专用口罩戴上,随手递了一副给李明喻。
顾不上他会不会怀疑,拔腿便往里面找。
鹿于忠的灵柩停在第五间房。
漆黑的棺材盖得严丝合缝,头上挂着一块木牌,潦草地刻着一个名字:鹿于忠。
李明喻见此猜到了几分。
“鹿颜,这棺柩里……”
“是我父亲。”
鹿颜神色沉沉,看不清几分悲喜,只问他,“李大哥,你可有认识的仵作?”
“仵作?有倒是有。”
李明喻心下早已惊疑万分,顿了顿又犹豫着道:
“难道,你是想为你父亲验尸?可你父亲的尸身已成了这般,还能……”这副尸身烂得不能再烂了,还能看得出个什么东西?
鹿颜点了点头,只一个字:“能。”
“你在这等着,我去找仵作!”李明喻再不多问,转身大步出门。
偌大的停尸间内只剩下她一人。
鹿颜掏出一副灭菌手套戴好,双手抓住了棺材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掀开一丝缝隙。
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尸臭味从缝里透出,她透过棺材缝往里扫去一眼,里头的尸身不堪入目,已露出了大半骨头。
白骨发黑,只一眼,便知确是中毒而死。
国有国法,她便是能力再强,随手写出的尸检报告也作不得数,还得有衙门的仵作亲手盖印才可。
并非是电视里那般,随便说上两句便能让人相信。
李明喻动作很快。
她刚替鹿于忠做完初步的尸检,门口便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李明喻左手拎着个木箱子,右手抓着仵作的胳膊,半推半架地将人带了进来。
看上去已五十出头的老仵作面色苦哈哈,被臭气熏得眼冒金星。
他刚回家吃完饭,抱着媳妇正想进屋,便被李明喻捉了过来。
“刘仵作,今日情形特殊,多有得罪!”
李明喻拱了拱手,满脸的歉意,“今日请您过来,实在有事相求。”
“李校尉客气了,老朽无有不为。”老仵作痛苦地捂紧了鼻子,敢怒不敢言。
鹿颜抬眼,见李明喻朝她示意,起身朝老仵作道:
“我想请您在这上面盖个印。”
入目是一张手写的尸检报告,字体极细,不知要用什么笔才能书写出这般纤细的字。
纸张上各项齐全,末尾空出个位置,用以署名盖印。
刘仵作脑子一时懵了。
视线转向棺材中的尸体,忍着恶心照那纸上的内容重复做了一遍尸检,面上的神情越发震惊。
好一会儿收起了自己的木箱,才抖着手地指了指鹿颜:
“这上面、这些都是你写的?”
鹿颜点头算是认了。
“辛苦刘仵作跑一趟了。”
李明喻拿过那张纸,他看不懂那些专业的东西,以防鹿颜有错,提前打了个圆场:“刘仵作技艺高深,这纸上所写若是有问题,还请您不吝赐教。”
“不不。”
刘仵作连连摇头,语调颤颤巍巍:“是老朽需要这位小大人赐教。”
这份尸检报告很细致,有些内容他看不懂,又有些是以他的本事查验不出的。
但大致上没有错处。
老仵作长长地吐了口气,看向眼前这十岁出头的小子。
“想不到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技艺,敢问这位小大人,师承何方?”
鹿颜松了口气,看着那张纸上落下刘仵作的印章与指纹,随口道:
“刘大人叫我鹿颜即可,家师乃一介布衣,早年已仙逝。”
盖有仵作印章的尸检报告到手,天色已深。
送走了老仵作,鹿颜回身盖好鹿于忠的棺材盖,在棺木前上了炷香便转身出门。
两人匆匆出了义庄。
一前一后走出老远,才彻底摆脱那浓烈的腐臭味。
李明喻没有言语,胃里一直在冒酸水。
他挥过剑沾过血,却没见过这等开棺剖尸的场面。
可鹿颜从头至尾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剖解尸体的本事比年过半百的老仵作还更甚一筹。
他心头的疑惑像是乱麻裹成了团,覆了一层又一层。
“今日之事,李大哥帮了我大忙了。”
鹿颜缓缓停下步子,看向一言未发的李明喻,“李大哥若有疑问,我必定有一说一。”
相识没几天,李明喻向来只办事却不多问,今天更丝毫没有阻挠自己。
她心下很是感激。
半晌,李明喻堪堪问出了一句:
“鹿颜,可要随我一同去喝两杯?”
他没问,她为何要大费周章去查验父亲的尸身,也没问她哪来这仵作的本事,更没问她拿了这份验尸报告意欲何为?
鹿颜蓦地笑了。
“好。”
城中酒肆灯火阑珊。
二人落座,要了壶烧酒,两碟小菜。
酒香四溢,略略盖住了他们身上的尸臭气息。
李明喻替她满斟了一杯。
“你还小,少饮为妙。”
“好。”
鹿颜笑笑,捏着酒杯小抿一口。
她前世嗜酒,但自从来这里还从未喝过酒,自是不敢过分多喝。
酒肆对面。
是一家铺面不小的羊肉馆子,此时满锅的羊汤热气沸腾。
一个小厮匆匆跑进铺子,朝老板吆喝道:
“老板,把这块羊排给我割下来!”
“诶!”老板热情似火地迎出来,赔着笑,“客官,您几位?”
“什么几位?把这块羊排割下来,我要带走!”
“啊?客官您、您是要买羊肉啊?”老板脸一僵,头一回遇上来羊汤馆子里买生肉的。
“羊排,还不给我包上?”
小厮手一摊,一两银子扔了出来。
老板:“……好勒,客官您稍安勿躁,马上!”
将包好的一大块羊排拎在手里,小厮转身朝巷子里跑了一段路。
停在一座小院前,推门进去。
“爷,属下回来了!”
小厮有些咋呼地进门,将手里的羊排放到桌上,朝屋内的人道:
“不过,您要的那叫什么‘孜然’的香料实在是没找着,容属下明日去司陵州看看是否能寻来。”
屋内的少年负手立在床前,身后的床上还躺了个十岁娃,此时正呼噜噜地打着酣,嘴角还流了一丝哈喇子。
正是十岁的鹿熙。
而床前站着的少年身量虽高,看上去却也不过十四五岁,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美艳与英气并存。
精致的五官浑然天成,一双剑眉清冷中带着几分凌厉。
“明日?”少年眼尾一挑,眸中泛起一丝凛冽。
小厮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语气讷讷,“今夜就去?属下今夜就去司陵州一趟……”
“嗯。”
少年垂下眼,淡声吩咐:“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