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鹿青山刚回来,便见自家院子堆满了村民。
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拨开人群一瞧。
老五家的带着一家子都在,连刚进门的哑媳妇也在,老五家的两个儿子还端正地跪在院子里。
不待他问,村民们已经七嘴八舌地交代了。
“老村长,你可要替颜小子一家做主啊!”
“你家老二媳妇差点害死了老五媳妇呢!”
“那蔡氏还带了痞子流氓去打劫,抢了老五家的肉,这会儿正在屋里头煮着吃呢!”
鹿青山胡子一颤。
有种不好收场的预感。
他伸手,想把鹿颜和鹿熙扶起来,孰料两个小子一个也不肯动。
“你们兄弟俩还不起来,这是做什么?”
“爷爷。”鹿颜挺直了腰板,看向二房的方向,‘嘭’一下把头磕在了地上。
鹿熙见二哥的举动,二话不说,跟着磕了个响头。
鹿青山吓一跳。
“咋就磕起头来了?”还磕得一脸悲伤难过的,他还没死呢。
“请爷爷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
孤儿寡母四个字一出,便是绝对的弱势。
围观众人兜里还揣着这‘孤儿寡母’赠送的吃食,闻言又想帮点儿忙了。
正巧。
蔡氏生怕鹿颜来抢东西回去,拿了肉回来便火急火燎地煮了,带着俩儿子在屋里吃得正舒畅。
此时听得门外嘈杂,蔡氏忙抹了嘴巴出来,身后跟着个一脸后怕的鹿子融。
母子俩身后,八岁的鹿小宝就没舍得放下碗,碗里堆得冒了尖儿的都是肉,吃得他满脸油光。
鹿青山信了一半了。
这肉八成是蔡氏抢来的。
“没脸没皮的东西!”鹿青山脸一沉,一把抢了鹿小宝的碗,朝母子三人冷喝道:
“咱家是让你们母子天天啃树皮了?还是明天就要把你们饿死了?”
蔡氏吓得浑身一抖。
再一看院里的阵仗,才知道鹿颜为何愿意让她将吃食带走。
这不是抓个现行吗?
“爹,我、我不是故意的,着实是子融和小宝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咱家都许久没开荤了,我想着给他们补补身子……”
“所以,你就去抢老五家的?”鹿青山话刚说完。
人群中跟着响起一阵嘲讽。
“还不是故意的!都专门带了几个横行村里的小流氓去,差点要打老五媳妇呢!”
几个小流氓被鹿颜揍了两回,再也不想挨第三回了。
见有人提到他们,一叠声地承认:
“是鹿子融喊我们去的,说是鹿颜又是进城买吃食又是上山打老虎的,家中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咱帮忙去抢到了他就给咱分肉!”
“是啊,还有鹿颜成亲那晚也是鹿子融兄弟俩喊我们去的,说是那哑巴新娘长得好看,让咱哥几个好生享受享受,莫要便宜了鹿颜这、这个傻子。”
小流氓磕磕巴巴的,说到‘傻子’,还偷偷望了眼鹿颜。
见他面上没有记恨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鹿青山沉默了片刻。
成亲那日的事他并非不知,只是二房的两个孙子也挨了顿打,他便不想闹大,只吩咐了他们不许再去老院找麻烦。
可现在显然人尽皆知了。
“鹿颜。”鹿青山觉得症结还在他这个傻孙子身上。
“老二家的确实做得不对,你来说,想要如何处置他们。”
仅仅是做得不对吗?
“既然爷爷问,我便说了。”
鹿颜抿唇,似乎没听懂他想要维护的暗示:“我要他们母子三人,离开鹿家村。”
一开口,半点没留情面。
“胡闹!都是一家子,打打闹闹哪有如此处事的道理?”鹿青山向来奉行家和万事兴,孰料鹿颜竟然这么敢说。
“爷爷觉得,在我们鹿家村,杀人害命不足以被赶出家族吗?”
是啊!
众人一瞧,村长这是想大事化小啊。
“老村长,我来说句公道话。”袁大伯慢悠悠地站出来。
先是碰了下鹿熙脱臼的手臂,疼的他‘啊’地叫了一声,后又将一脸病色的孟氏拉上前。
最后,将静立在一旁的苏月月也扯了出来。
“咱们大伙儿可瞧着的,老二媳妇不仅抢东西,还让人将熙小子扭断了胳膊,更何况,老五媳妇前些日子可是被她推下林子的,连颜小子这新媳妇,成亲当日都差点让他们喊人糟蹋了!”
场中,群情激愤。
鹿青山转头一看蔡氏,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吭声。
这下他看清了。
众人有理有据,而蔡氏做贼心虚。
他问都不用问,这事是没跑了。
“老村长,老二和老五家的都是您的子孙,您可得一碗水端平啊。”
鹿颜还跪着,将先前的声声控诉又重演了一遍。
“我赞同鹿颜堂弟所言。”
院门口,忽地响起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
“鹿老三家的秀才郎!”
“哎哟,秀才回来了!”大伙儿都换了一副面孔,热情了起来。
鹿颜转过头去。
出声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斯斯文文的,相貌算得上有几分俊朗,此时正一手牵着鹿笙儿。
身后,跟着瘸了腿的三伯鹿于勋。
鹿子期是鹿于勋唯一的儿子,常年在外求学,难得回来一趟。
鹿青山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同样,鹿子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孙子。
打小聪颖好学,未满十三岁便以优异的成绩连过了县试、府试、院试,成了鹿家村年纪最小的秀才郎。
众人见了,无不夸一句‘鹿家小天才’。
鹿颜一家子回来这么久,鹿子期都一直在书院求学未归。
“颜二哥!”鹿笙儿拽着鹿子期的手,拉他一起走过来。
鹿颜朝二人打了声招呼,喊了鹿于勋一声三伯。
鹿子期被妹妹牵着,转头看向蔡氏母子三人,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爷爷。”
“子期回来了。”鹿青山点头,严肃板正的老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爷爷,刚才的事,我都听到了。”鹿子期言归正传,似乎铁了心要助鹿颜一臂之力。
“二伯娘害得五婶差点没了命。这件事方才我问了秦郎中家的婶子,她也说五婶当时极是严重,连秦郎中都没法子救了。这事若告上衙门,二伯娘可是要蹲大狱的。”
他拣了最重的说。
秦郎中媳妇站出来,肯定地点了头,算是应证了。
可是,鹿家村的人,又怎能去坐牢?
鹿青山将名声和村子看得最重,头一个不会同意。
正想说些什么,便听闻鹿子期又斩钉截铁地出声了:
“依我看,二伯娘欺五婶一家初来乍到便罢了,五婶一家也是咱们鹿家人,二伯娘成心想害人性命这实在不容饶恕!”
蔡氏早就呆了。
她终于明白了,鹿颜说的‘不会善罢甘休’是何意义。
鹿颜这事做得细致,博够了所有人的怜悯,人证物证俱在。
她在边上争辩个不停,却没一人愿意听。
本就百口莫辩了,又见三房鹿子期一回来就断定她要坐牢!
蔡氏惊惶地琢磨,竟觉得只要不坐牢,其他都还算是造化好的了。
“我……”蔡氏张了张嘴,竟无话可辩。
她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连鹿子期都要帮鹿颜那傻子说话?
鹿青山的脸色不太好。
沉吟许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蔡氏心肠歹毒,便赶出村去吧,老二家的两个孙子还小,免得让她教养坏了。”
一句话,将鹿子融兄弟俩保了下来。
蔡氏赶出去便罢了,他的两个孙子终究是鹿家血脉……
“这……”
“也好,蔡氏这毒妇走了,对两个孩子准是好事哩。”
“老村长英明。”
一来二去,鹿颜到后面省了很大的力气。
她迅速站起身,拍了拍发疼的膝盖,反手将鹿熙拉了起来,抓着他脱臼的胳膊用力一扯。
鹿熙‘嗷’了一声,骨头归了位。
鹿子期立在一旁,见她行事如此利索,不免多看了两眼。
这事儿算是尘埃落定了。
蔡氏要被逐出鹿家,只等着鹿老二回来写休书。
“爷爷,我娘不是故意的,爷爷……”
鹿子融和鹿小宝兄弟俩瘫成了一团,这才想起来一边为蔡氏求情,一边嗷嗷地哭。
一晌午的工夫,他们就没了娘。
鹿青山没理会他俩,深深地看了鹿颜一眼,沉了声道:
“你跟我来。”
他老了,但没糊涂。
鹿颜今日闹这么大一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就算鹿子期不回来,也势必会是这个结果。
鹿颜后脚跟着进了堂屋。
屋内僵持了半晌,鹿青山才出声。
“你可知,我鹿家的规矩?”
鹿颜自顾自找个凳子坐下,闻言抬了抬眼皮:“爷爷,我刚回来不久,不太清楚。”
“呵。”鹿青山哼了声,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一家人贵在和睦,族中内斗只会叫人平白看了笑话去。若我没记错,你才回这个家不过三月?”就张口闭口要赶家里人走了。
鹿青山捋了捋胡子,更难听的话他没有说,不过他知道鹿颜一定懂。
“爷爷,我们一家回来三个月又十天了。”鹿颜还记得挺清楚的,乖巧地补了一句:
“家和万事兴,爷爷说得对,这个道理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大羲律法……”
她更知道大羲律法,杀人未遂与抢劫都是不小的罪过,蔡氏是跑不了的。
这针锋相对的话她也没说。
孙子不好当,如果能选,她宁愿穿成鹿青山,直接把二房一家子全部丢出去了事。
可惜她没穿成爷爷,却穿成了个孙子。
现实有所掣肘。
鹿青山被她这副‘摊牌了我就是故意’的样子气笑了。
鹿颜懒得再啰嗦,将上次借的五两银子还了回去,起身就要走。
“我知道,娶那苏家女的事委屈你了,你心里有点不快也实属正常。”鹿青山忽然开了口,他看向这个与自己并不亲厚的孙子。
“可咱们这么一村的人还得活下去,村里三年大旱,若是取不着苏家村的水,后果不堪设想。”
对鹿青山来说,这算是变相的解释与妥协了。
“爷爷的做法是对的,我可以理解。”鹿颜这话说得很诚恳,鹿青山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村长。
她忽地想到什么,走到窗户边,仰头朝天上望了望。
天空澄净,倒也并非万里无云。
极目远眺,对面的高山顶上悬着几片云朵,只是含水云层离地面的距离有些过于远了。
若是登上那山顶……
鹿颜眼眸微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