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一行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水利部派了个副主任科员接的站,来人叫张山,自称在软件开发小组中负责后勤工作。
京A牌照崭新的桑塔纳穿行在高楼与胡同之间,现代与传统并列呈现,江海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前世未见的风景。
华夏88年启动房改,商品房应运而生,等再过几年,这些京城特色的胡同、四合院将陆续拆除,除了特定的保护建筑外都将逐渐被各式现代化的楼宇取代。此时就隐约地看到了不远处一片红墙黑瓦间,几座高耸的塔吊还亮着示廓灯。
90年代的华夏正是基建大发展的开端,此后房地产业蓬勃发展,竟然成了国家的支柱产业,间接带动下游数十个产业,其规模之大足以绑架国计民生。
眼前的一幕让江海想起了“广场协议”前的日本,他曾看到报导,日本一个人口只有数百户的小镇,并列建起了三座大桥。当资本偏爱钢筋水泥,国家再富有也只是肥大而不是壮大,终究逃不过被围猎的命运。
一个国家以此为支柱岂不可笑?真希望华夏不要再走弯路,想想彼时电子产业受制于人,后来人付出十倍的心血尚不能突出重围,想到当年华威受到美帝制裁时的悲壮,实令人扼腕叹息。
江海忽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心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不自量力。
张山开着车,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说道:“怎么了小江,对咱首都不太满意?”
“呵呵,没想象中完美,看起来像个大工地。”
“哈哈,可不是嘛。修地铁、修路、修房子,上下班高峰开个车那是真折磨人,见天遇着抢道儿干仗的,堵得不行。我老家河北的,记得小时候老师教唱‘我爱首都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那时候就想啊,长大能去首都看看就好了。如今算是在这儿扎下了根,才知道也不过如此,首都快成首堵了。”
这张山算是半个京城人,继承了天子脚下公民健谈的优良传统,对人透着股热情劲儿,却又不招人厌烦,一路说笑着车子很快拐进了一个胡同,在一扇双开朱门前停了下来。
江海原以为会住进宾馆或者招待所,没想到安排的是个四合院。这个时期各机关都有些三产,地方政企也纷纷成立“驻京办”,一个招待所就解决了迎来送住、吃住行的问题,还能对外经营创收,是最受欢迎的项目。
张山一边帮着拿行李一边解惑道:“部里有招待所,就是有些吵闹不利工作,这地儿比那强多了,独门独院还是两进的,安静;正挨着中关村,和理想公司很近,方便;最关键,据说这里还是前清一个翰林的府邸,边上不远就是人大北大清华,和你们这些专家还——般配!”
二人听了都是一笑。
张山带着二人进了石猴抱鼓守着的院门,绕过五福迎门的影壁,没在前院停留,一路从垂花门——也就是所谓的“二门”进了后院,又对他们介绍道:“前院就我一人住。解放前留下了些水文资料,没地儿存放就一直搁这儿了,这小院就划归了水利部,算是捡了个便宜,如今正派上了用场。”
后院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左右各一株高大银杏树,都快有一抱粗了,应该是和院子同龄,江海想等到了秋天,银杏落叶铺满小院一定很美。看得出院子刚被修葺一新,水利部也是用了心、费了工夫的,是个安静工作的好地方。
“二位,正房中间就是你们的办公室,两边是你们的卧房,老话以右为尊,杨老您就住西边,小江你住东边。”
江海正想说自己年轻,住正房是不是不合适,张三却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提前答道:“你别为他们几个操心,都在京城有地儿住,厢房最多也就睡个午觉。”
江海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个张山情商颇高,察言观色滴水不漏,说话还特别中听,恐怕今后仕途绝不会止于一个副主任科员。
刚放下行李,张山又张罗着要给他们煮宵夜吃,“做饭的阿姨晚上回去了,不过冰箱里有水饺,您二位吃什么馅儿的?”
二人赶紧辞了好意,把他打发回前院,各自回房。
江海拿出手机先给父母报了个平安,又和雅莉煲了会儿电话粥,不久沉沉睡去,长时间的火车旅行,环境嘈杂就没睡个囫囵觉。
一宿好睡,疲劳尽去,江海醒来伸个懒腰,又是精神奕奕,年轻就是好啊,再看看窗外天色,还只是蒙蒙亮。
他走出房间,见前院窗户亮着,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呼喝声,在好奇心驱使下穿过二门至前院,正见有人在练拳。
江海不懂这个,只觉得他一步一顿,方才吐气开声击出一拳,与电视上行云流水的动作大相径庭,全无潇洒之意,反而透着股笨拙。
“呦,小江啊,把你给吵醒了吧?”那练拳的正是张山。
张山二十八岁,中等个子,五官普通,属于丢到人群里就不好找出来的那种样貌,可此时的他却给人不同的感觉,像是柄出鞘的刀。
江海端详着眼前打着赤膊的张山感叹:“可以啊张哥,这一身腱子肉,昨天你穿着衬衣一点都显不出来。对了,您这是练的什么拳?”
“咳,小时候跟村里老人学的,乡下把式,不值一提。你知道山东响马河北贼,民风尚武,我们那儿人多少会两手。”张山打了个哈哈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
“哦,我平时也这个点儿起,有晨跑的习惯。三个月前我还二百三十斤呢,跑步给减下来了。”
“那得坚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嘛。嗯……旁边就是京密引水渠,跑步正合适,要不要我带你去踩个点儿?”张山捞起挂一边的衣服,胡乱擦了把汗套在了身上。
江海自然求之不得,二人相跟着出了胡同,拐弯没走多远果然来到了岸边,有不少人在这儿锻炼。
张山回头逗着江海:“怎么样,跑一跑?”
“跑!”京城十月,微凉的早晨,通体舒泰,江海也来了兴致。
张山跑得很轻快,带乱了他的节奏,仅仅十多分钟后,江海实在坚持不住了,喘着粗气喊停:“不行了……张哥……歇会儿。”
“这才跑多远啊,就这配速刚够热身的,你们知识分子体格也太菜!”张山恨铁不成钢地道:“这水平,在我们团早淘汰了。”
江海扶着栏杆缓过气,问道:“你们团?张哥以前当过兵?”
张山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的神色,江海正好看在眼里,奇道:“这有什么,当兵又不丢人,什么表情啊。”
张山讪讪道:“……咳!不瞒你说,92年大裁军,三年要裁百万,单位撤了编,我转业分到水利局也才三个月。”
“那也怪不到你头上啊,不用在意。”江海岔开话题免得他尴尬,“是不是你们当兵的体能都这么好啊?我怎么也跟不上。”
“嘿嘿,这就跟不上啦,我们轻装五公里是23分钟及格,不过大多都能在20分钟内完成。”说起这个,张山恢复了自信。
“卧槽!”江海忍不住粗口,自己半个小时不知道能不能跑下来,“那你最快多少分钟?”
“总在15分钟上下吧。”
江海目瞪口呆,5公里15分钟,简直不可思议,这得是运动员的成绩了吧?心想这张山应该是个优秀的职业军人,可惜了的。
来到京城的第一餐,是路边的煎饼果子就豆浆,江海觉得真是人间至味,吃得那是一个香,还不忘提醒张山:“给老杨也带上一份。火车盒饭不咋地,还是这个好吃。”
今天是项目小组正式开张的日子,江海他们等到九点多钟,刘副处长才带着两个技术员进了小院。
“老杨,小江,我们又见面了!”刘副处长笑容满面,声音洪亮,这是他的主场,“怎么样,还住得惯吧?”
“这地方很好,生活工作都适合。”杨明宇答道。
江海也回应着他询问的目光:“好,睡得好,张哥照顾得也好。”
刘处长爽朗笑道:“你们远来是客,都是应该的。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下我们技勤处的两位电脑专家,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
跟着刘处来的两人,高个的叫王翔,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叫高东升,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闻言都主动上前握手,一番寒暄算是相互认识了。
张山适时把众人请进了正厅。
正房正厅,也是他们的办公室,比卧房大了许多。两边靠山墙的位置各摆了张两人对坐的大号办公桌,桌上电脑齐备,硕大的CRT显示器占了桌面近半空间,桌后是一排墨绿色铁皮文件柜,房间正中央的空间正好摆下了张长条会议桌,整个房间布置得紧凑合理。
几人在会议桌前坐下,刘处长这才介绍起项目情况来。
“全国水文监察系统”开发项目,刘处长任项目负责人,李院士为技术负责人,挂了个顾问的头衔,杨明宇负责提交业务和人机交互需求,王翔、高东升负责应用程序开发,理想公司出人进行硬件建设,而江海负责后台数据库系统设计。其中难度最大的当属数据库设计,开发成功就是填补了国内空白,为保万全,中科院计算机研究所还将派出专家支援。项目整体时间要求为半年,务必在明年汛期前投入使用。
总之,时间紧、任务重,刘处长说得很严肃。
“尤其是江海,你的任务最艰巨,说实话我们只能是持谨慎乐观的态度。除了李院士,很多专家不看好啊,不关乎你的能力,而是从头设计一个数据库系统难度太大,没人敢打包票!因此,我们也是考虑了万一失败的补救措施的。”
刘处长说着,指了指王翔和高东升道:“他们两个对ORACLE、DB2数据库都很熟悉,有相关开发经验,万不得已的话……当然,今天不应该说丧气话,我就先预祝你们开发成功,到时一定给你们请功!”
江海心里吐槽,老子不行这世界就没人能行了!甲骨蚊、IBM又怎样,都是些老古董,我用代差直接碾压。
怎奈自己人微言轻,正想说两句场面话表表决心,张山却抱着个大西瓜闯了进来。
“来来来,吃西瓜。这可在井里镇了一晚上了,保证爽口解渴,不甜不要钱!”
张山说得诙谐,众人都笑,严肃的气氛倒是被冲淡不少。
刘处长抬手看看表,“这李院士怎么还不来?算了,我们先吃瓜,迟到是他的损失。”
……
中关村,理想公司总部会议室。
总会计师马蜀昆正对着李光远发飙:“我反对!”
“我们的交换机项目发展到现在,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钱你不清楚吗?收回了成本吗?你现在又说什么要持续投入,大把烧钱搞什么万门机,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
面对几乎歇斯底里的马蜀昆,交换机部经理罗峥沉不住气了,抢道:“马总,我们的交换机项目应该说是走出了坚实的第一步。国内正处在通信业大发展的前夜,目前来说,只有我们理想和深镇的华威公司取得了网络适用认证,而中南海、水利部先后采用了我们的设备,万事开头难嘛,这个势头是好的。我们有足够信心,交换机的前景是光明的,收回成本不是问题,甚至还将是今后利润的一大来源!”
罗峥是李光远一手带出来的,更是把交换机部重任相托,两年来他也不负重托,把部门做到了仅次于理想微机部的第二大部门。此时见马蜀昆言辞不善,哪里还顾得上职务级别,力挺李光远。
李光远朝罗峥压了压手示意他安坐,不想年轻人卷入纷争,本来只是路线之争,弄不好成了派别之争,这样不利于工作开展。
他理了一下思路不疾不徐道:“现在国内互联网建设刚刚开始,网络用程控交换机的需求量是极大的,我们搞了千门机,现在搞万门机,就是要保持这种势头。作为国有企业,在这场竞争中我们相比华威是有先天优势的,要把目光放长远,这是我们的机遇。根据得到的消息,华威正在全力研发万门机,而国外的思科、爱立信等巨头,已经有万门机的相关专利发布,我们不投入怎么行?不投入就意味着淘汰啊!”
马蜀昆见李光远保持风度,也只得压着性子说道:“我的大院士啊,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力争明年在港交所整体上市,是公司的战略决策,是我们目前的第一要务!这上市申请已经提交了,港岛公司今年是亏损,所以我们大陆的财务报表必须要好看,这是决定我们将来上市成功的关键,也是股价的决定因素,这个关键时刻,我认为任何成本性开支都必须严控。”
李光远不甘心,道:“理想是一家科技企业,不是贸易公司!研发投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有现在的投入就有未来的产出,这不恰恰证明了我们的发展潜力吗?怎么就成了上市的绊脚石了?”
马蜀昆差点又要发飙:“投资者是普通大众,谁管你这个!他们要看的是报表!是利润率!赚钱才是硬道理!”
“你……”李光远一时语塞,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这个人根本不和你讲道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