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厂的风波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徐涛他们各自忙碌，江海却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他很快平复了心情，依然按着自己的节奏工作生活。
这一段时间，江海和程静姝的配合越来越默契，倒是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通常他把框架搭好，具体的算法实现干脆都丢给了程博士去完成，分工合作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程序编写的效率大幅提高了。
小院的银杏叶子掉得差不多的时候，江海接到了窦伟的电话。
“江海，我回京城了，出来聚聚……你那儿方便出来吧？”
“没问题，你在哪儿？”
“本来打算去接你的，这边来了个稀客，我给你个地址，自己打车过来吧。对了，悄悄告诉你，有惊喜哦。”
江海心想，这便宜姐夫最近火得一塌糊涂，能让他重视的客人，身份地位肯定不一般，估计就是他口中的惊喜了，难道还是个大美女？记得前世他在这方面可不太检点啊，把青文姐伤透了，希望不是惊吓才好。
和对面的程静姝打了个招呼，江海回屋拿了点钱，揣着手机出门而去，却不想在前院正碰上张山，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有组织的人了，似乎应该请个假。
“张哥，跟你请个假，我姐夫来京城了，得去碰个面。”
张山完全没有当领导的自觉，道：“那还等什么，我开车送你去。”
江海推辞，张山却道：“家里来人了，这点待遇都没有，还以为咱水利部多不重视你们似的，必须得送。”
江海想着那些明星都不怎么喜欢见外人，继续推辞道：“真不用，张哥。我打个面的就去了，又不远。”
张山却恼火地说道：“诶！我说起来是你们的后勤主管，结果倒好，你们一个个都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似的，我都闲得蛋疼。走走走，跟我还客气什么。”
江海失笑，只得领了他这个情。
张山问明地址，开车出了胡同：“……798厂啊，怎么在这么个破地方碰头？那边有什么呀，喊他过来不得了，走北四环用不了多长时间。”
四环路上车不算多，两边还是一副城乡结合部的风光。90年亚运会的时候刚修了北边的部分，四环全线通车要到2001年去了。
江海顺手打开了收音机，一下被歌声吸引，真是巧了，放的正是自己写的歌。
张山见江海对歌有兴趣，介绍道：“知道这孙子不？现在可火了，就咱京城的顽主，后来跑港岛闹腾去了。”
江海似笑非笑，表情古怪地问：“你喜欢这——孙子不？”
“呵呵，要说我喜欢他媳妇儿你信不？”
“你说王青文啊？”
“嘿，还以为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还挺门儿清啊。”张山看他一眼说道。
江海逗他，说道：“那当然，别人不认识，这俩我熟啊，回头介绍你们认识。”
张山哈哈大笑：“说你胖还就喘上了，江海你也越来越不靠谱了。”
798厂江海是知道的，最早是苏联和德国援助建起来的电子工业区，后来成了京城文化艺术的地标，更是前沿艺术汇聚的地方。没想到窦伟早就在这儿搞了个据点，港岛乐坛的教父级人物李宗盛，后来也在这里搞了个工作室。
不过现在未经改造，还是一片废弃工业区的原始样貌，敦实的红砖建筑群有着浓重的苏、德烙印。
“就这儿了吧？149号。”
桑塔纳在一幢爬满枯藤的平房前停了下来，房前还停着几辆好车。
江海下了车，见张山犹豫，说道：“下来啊，到了都不见个面说不过去嘛。”
张山也不矫情，下车跟着他敲响了黝黑厚实的大铁门。
“咣！”地一声大铁门里套着的小门从里边打开了，一阵香风袭来，江海本能往后一退，看清来人：“雅莉？！”
“江海！”一个软软的身子，一下扑进了江海的怀里。
原来这才是惊喜！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两人旁若无人，倒是先聊开了。
张山咳嗽一声提醒，江海反应过来，搂着雅莉给他介绍：“王雅莉，我女朋友。”
江海刚要介绍张山，屋里有人走出来说道：“江海，就知道该是你到了。”
张山看清来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这……”
“这就是我姐夫，窦伟。姐夫，这是我们水利部的领导，张山，他送我过来的。”江海一边笑一边给他们介绍。
窦伟挺热情地上前握手：“您好您好，给您添麻烦了，快进屋坐。”
张山落在后边，悄悄拉一下江海，低声抱怨道：“你不早说！”
“嘻嘻，你也没问啊。” 阴了张山一把，江海感觉很好。
窦伟的这个工作室是厂房改的，一个大通间，得有十来米的挑高，设计了上下两层窗户，上面一层用来采光，下层则安装了厚实的窗帘，江海觉着能有三百多平。
开门的地方在房子正中间，左边搭了个舞台的造型，架子鼓、键盘、贝斯之类的乐器俱全，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几个硕大音箱，最出彩的是上头还有个行吊，现在被改成了灯光架，整体看起来既原始又新潮，相当的非主流。
房子右半边是会客区，顶头还隔出了两间房，周围挂了好些巨幅的抽象画、海报之类装饰，一组比家用足足大了三号的皮质沙发，围出了个方块空间，周围布置了些家具，依然空旷得可以开舞会。
此时的沙发上坐了四人，听到动静都站起看过来。
窦伟一把从雅莉手中夺过江海，献宝似的道：“崔哥，这位就是江海，你口中的华夏摇滚新希望！”又问江海，“江海，你瞅瞅这位认识不？”
认识，当然认识。
眼前这位戴着标志性棒球帽的，正是华夏摇滚乐的先驱崔剑，业内高山仰止般的存在，正是他吼出了华夏摇滚第一声，难怪窦伟如此重视。
江海赶紧迎上几步问好：“崔老师吧，您好您好，久仰大名。”
崔剑自沙发后面绕出来和他握手，道：“啊，江海……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么年轻就能写出那么些好歌曲。”
江海谦虚道：“崔老师过奖了，我也没正经学过音乐，都是些随性之作。”
“嘿，这就更不得了，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
要说天赋这东西，还真没有道理好讲。
比如刘欢，大学学的法国文学，校园里看同学弹吉他，暑假就跟人借了琴自学，结果一开学他竟成弹得最好的了，然后兴趣来了，又自学钢琴，自己写歌，就是古典、歌剧也有研究，还真没法说理去。
再比如李宗盛，中专肄业，家里是开瓦斯店的，草根已极却成为了乐坛教父，写出了多少经典，饱含人生感悟，都说少年不听李宗盛，听懂已是不惑年。
有了这些传奇人物，崔剑对于江海的天赋异禀也就不足为怪了。
崔剑谈兴颇浓，正要拉着他好好聊，窦伟赶紧插空把人安排进沙发：“坐着聊，别光站着呀。”又把其他人相互介绍认识。
沙发上三位，分别是鼓手赵牧阳、键盘手张亚东和贝斯手张岭，窦伟目前在京城接了几个演出，而月中在港岛红磡体育馆还有场演唱会，这工作室就是他们平时排练和小聚的地方。
几人一番寒暄，各自落座。
崔剑拉着江海碎碎念：“我当时一听小窦的专辑就给惊着了，不像以前的曲风啊，一看词曲作者，嘿！新人写的。我那个好奇啊，就给小窦打电话，请他务必安排见一面，今儿个可算是如愿了。”
雅莉坐在江海另一边，抱着他胳膊与有荣焉，笑得比江海还欢。
崔剑不顾旁人，继续道：“华夏摇滚圈里，我能看上眼的还真没几个。多半都是瞎胡闹呢，不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就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说自话、自怨自艾……”
窦伟在一旁笑，这个业内大佬平时也是酷酷的少言寡语，今天是开启了吐槽模式，倒是难得一见。
“笑什么笑，你也有份。前面那张专辑叫什么来着……《黑梦》，就有这毛病，不接地气。”崔剑白了他一眼，又道：“你看看比昂乐队，内地有人能和他们相比吗？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差别在哪你们想过没有？”
崔剑说到这里，环顾一周，又自问自答道：“胸怀！不在于摇滚的形式，在于胸怀。他们可以唱亲情和爱情，也可以唱长城和农民，可以是歌颂也可以是针砭，甚至还可以唱曼德拉，首首经典！我们的呢？有一个算一个，也包括我……忒空洞、忒小气，矫情！”
江海听了点点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和比昂乐队相比的，内地的摇滚是有点儿形式大过内容。
“所以啊，听了江海写的歌，我说我觉着看到了希望。在他的歌里有激情、有灵魂，透着股大气、正气，这一点比我们都强。也难怪能让春晚看上，要知道在央视眼里，摇滚可是个‘坏孩子’，今年算是开了先例。”
“嗯？您说什么，春晚？”江海疑惑地看着崔剑问。
崔剑重重一拍江海肩膀：“没错，春晚！”
众人大惊，一齐望过来，他们都不知道这消息。
窦伟只好解释道：“前一阵儿春晚节目组联系我了，让唱首歌。意向是《怒放》和《光明》二选一，还没正式定下来。诸位注意保密啊，人不让说。”
“哟！恭喜恭喜。”
“窦哥牛掰！”
“牛掰大发了！”
“摇滚乐的春天就要来了！”
摇滚歌手能上春晚，这得是多大的荣誉啊，一时如同炸了锅，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窦伟道：“也是机缘巧合。人家说了，这几年国企改革，先是出现了下海潮，现在又形成了下岗潮，这就成了一个社会问题了。主旋律歌曲没找着合适的，江海那两首励志歌曲正好回应了社会关切。”
江海听了这话，沉默不语，捏着下巴思考。
下岗潮确实已经显现，三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往后几年随着国企改革的深入，这个问题将越来越严重，所以97年刘欢老师的一首代表作红极一时，引起了强烈社会反响，不知激励了多少心灵，能不能利用一下呢？
只要主持人或者窦伟本人在现场提上一句三厂，那作为下岗职工再创业的燎原科技还会受到胁迫打压么？一旦成了正面典型，谁碰都得掂量掂量，现在的困境岂不是迎刃而解？
“啪！”江海肩膀又挨了崔剑一下，终于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乐疯了都？”崔剑开玩笑道。
“哦，我想……呃，窦哥知道三厂吧？前一阵我和几个下岗工程师弄的那个公司，受到点挫折，我就写了首歌……可能更适合春晚。”
窦伟一听，眼睛立马亮了，道：“又有新歌？那还等什么，唱啊！我去给你拿吉它！”
崔剑一把拉住，道：“别，别急，好饭不怕晚。既然江海能唱，既然哥几个都在，不如让他先写下来，咱们现场编曲，一起给他伴奏，一起见证一首春晚歌曲的诞生，如何？”
众人兴致上来了，轰然叫好。
江海看看众人叹道：“你们给我伴奏？这样的话，这个牛我至少可以吹上半年。”
一片笑声中，窦伟找来纸笔，江海就趴在茶几上开写。得了词曲，一时没江海什么事，几个摇滚老炮儿埋头苦干去了。
江海这才得空和雅莉腻歪几句，却不想张山又凑上来道：“江海，你丫隐藏得够深的呀，以前只知道你写程序牛，院士都表扬的么，可谁能想到你写歌也这么牛？听你那话，你还办得有企业？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呢？”
“谁想瞒着你了，怎么，是不是跑步配速又要提高了？”
“呦，那我可不敢了，你背景有点大，咱惹不起。”张山挤兑说。
江海只得简要地给他说了好半晌，张山不免啧啧称奇，也解了心头疑惑。
“走！兄弟们抄家伙。江海，你的表演时间到了。”崔剑大手一挥，像指挥千军万马似的，大家伙就都往舞台走去。
老炮们各就各位，窦伟客串了主音吉它手，崔剑则找了个小号。这让江海很意外，他不知道小号才是崔剑的绝活，人家当初就是靠这个出的道，后来才玩起了摇滚。
江海在各种试音声中走到舞台中央，抱着支架上的麦克风找感觉：“各位京城的朋友你们好吗？我是港岛三流非著名歌手江海，给大家献上一首歌曲，歌曲的名字叫做：《从头再来》。”
台下观众只有两人，江海偏挺有范儿地场白，搞得像开个人演唱会似的，雅莉笑得花枝乱颤。
小号和键盘一起奏响，清澈悠扬，然后是稀疏的鼓点，仿佛敲在心上，主音吉它和贝斯切入，音乐活了过来。
江海凝神唱起：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
叙事诗般的词曲，以及江海代入式的演绎，极富感染力。让人不禁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鲜活画面。没有愤怒，没有怨言，像父母辛劳的人生，无悔地负重前行。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
反复吟唱的副歌部分，渐次增强，最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吼出了一生的委屈和荣光。困难终究是暂时的，而责任与爱，永远激励着我们勇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