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曾夢想過成為一名畫家。
但是，僅僅數個月的時間過後，我便明白了那是一件多麼不現實的事情。
並不是才能什麼的問題，而是那時那刻，自己和周圍同齡學畫人之間實力的差距，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明明大家都是一樣的，為什麼他們的畫就比我好那麼多呢？
雖然我明白這種想法是無比幼稚的，但天性要強的我，根本無法忍受這種現狀，因此我放棄了。
很輕易地放棄了。
或許，能夠這麼輕易就放棄的夢想，也根本不算什麼夢想吧。
此時，面對純白畫紙，手中握著剛削好的HB鉛筆，我心中久違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我記得很清楚，以前學畫的時候，葉雪晴一直都陪在我的身邊，為我加油，做我的模特。每次畫她的素描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臉平靜地看著窗外。
那表情，就如同秋日的天空一般充滿了寂寞，和我認識的葉雪晴完全就好像兩個人一樣。
想到這，我微微抬起眼簾，越過眼前的畫板，下意識地看向了靜靜坐在那裡的夏泉。
那一瞬間，我不禁愣住了。
由於沒有窗戶的關係，房間就彷彿與世隔絕的牢籠一般。
無風，無雨，無聲。
曖昧的橙光從房間此處角落灑出，籠罩著夏泉單薄的身體。
她微微垂著眼簾，望著房間內關閉著的電視屏幕，一言不發。
這樣的她，我總感覺在哪裡見過的樣子。
又來了，又是那個既視感。
就在我暗自想著自己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的時候，靜坐在那裡的夏泉突然開口了。
“我還是第一次像這種當素描模特呢，感覺還蠻新鮮的。”
“是嗎？”
我將心中的異樣想法壓下，故作平靜地迎上了夏泉的視線。
她的視線很平淡，我從中讀不出任何情感和情緒，只是，莫名地讓人感到寂寞而已。
“你在畫嗎？怎麼看你的手都沒動？”
“啊？啊……在畫在畫，主要畫素描這個東西吧，我需要先在腦子裡構圖一下。”
“為什麼？我人就在這兒，你照著畫不就好了嘛？”
“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素描可是個技術活。”
“是嗎？”
“是的。”
“那大概需要多久？”
“以我的速度而言，三四個小時吧？”
“什麼？！”
對此，夏泉打從心底感到了震驚。而我，則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你現在後悔也來得及。”
“哼，我不會後悔的。”
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僅僅半個小時，她居然坐在位子上就這麼睡著了。
我望著她熟睡的側臉，心中不禁覺得一陣好笑。
話說，她也真放心我啊，和不怎麼認識的男生單獨來賓館就算了，居然還這麼無防備地睡著了，夏泉她真的有安全意識嗎？
不禁下意識如此想的我，突然苦笑著搖了搖頭。
說到底，這有和我有什麼關係呢？這應該是她男朋友該關心的事情吧？
我微微抿了抿嘴唇，握著HB鉛筆的右手也不禁更用力了幾分。
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後，我便將剛剛整體勾勒好的全身素描圖整個揉成了一個紙團扔在一旁，又重新拿出一張素描紙後，這才心情複雜地再次開始畫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夏泉暈暈乎乎地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她似乎也沒料到自己會睡著吧，醒來的她先是迷茫地望了望四周，又望了望我，然後才彷彿想起來什麼一般整個人呆住了。
“你醒啦？”
我心中憋笑，臉上則是凜然正氣。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快速地別過臉龐，紅著臉點了點頭。
“嗯……”
“你昨天沒休息好嗎？”
“也不是，就是有點小困。”
“我畫得差不多了，要看看嗎？”
“當然。”
如此說完之後，她便大方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並理所當然般地走到了我的身旁。
淡淡的香味由遠及近，她微微偏過頭，就如同審視什麼一般看向了我的作品。
“嗯……”
她沉吟了一下，然後接著開口了。
“這根本不像我嘛。”
“是嗎？”
“當然了，我哪有這麼難看？”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笑了笑。
“沒辦法，我是學插畫的，素描當時只是順便學了一下。而且，這麼多年沒畫了，水平自然是欠佳了一點。”
“哼。”
在嘲諷般地哼了一聲後，夏泉便坐回了位子上。
如黑色瀑布般的長髮包裹著她小小的臉龐，大大的眼睛正出神地望著別處。
溫暖的燈光籠罩著我們，曖昧的氣氛在無限蔓延。但是，我此時此刻卻沒有一絲一毫奇怪的想法。我想，夏泉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不知道為什麼，和夏泉獨處一室，我心中不光沒能產生任何歪念頭，相反，一股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讓我真的覺得很莫名其妙。
就好像理所當然一般。
就好像本該如此一般。
一切都是那麼順其自然，就好像以前曾不止一次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般。
到底怎麼回事？
為什麼以前和夏泉在一起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雖說我其實也並沒有和夏泉真正接觸過幾次就是了。
想到這，我的內心就彷彿觸電了一般刺痛了起來。
對了，差點忘記了。
我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並不是單純想要和夏泉搞好關係，也不是探究這莫名其妙的既視感，而是為了想要搞清楚夏泉為什麼會想要自殺，並且阻止她自殺。
思緒走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抬起眼簾看了夏泉幾眼。
她垂著頭，似乎也在思考什麼一般緊鎖眉頭。
明天就是畢業典禮，夏泉會死。
即便不遭遇致命的車禍，她也會因自殺而死。
為什麼她要自殺？
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那個一直糾纏她的跟蹤狂嗎？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就很是突兀地衝夏泉開口了。
“我說……”
“嗯？”
“你是一年前才轉到我們學校的吧？”
或許是對我突然提起這件事而感到有幾分意外吧，夏泉微微偏頭望了我一眼，然後就無趣地點了點頭。
“對啊。”
“你之前……是在哪上學的？”
“離這蠻遠的，說了你也不知道。”
“你是離家出走才來的這裡嗎？”
對此，夏泉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有些驚愕地望向了我。
“你……怎麼知道的？”
“……”
“誰告訴你的？高倩？一定是她了，知道我的事情的也只有她了，但是她為什麼會對你講我的事情呢……”
夏泉自顧自地說著，然後就臉色有些難看了起來。
對此，我連忙解釋了起來。
“不不不，不是她，她並沒有把你的事情告訴我，是我自己去……調查的……”
“調查？為什麼？”
夏泉有些警惕地看著我，而我則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會再輕易地將“因為我喜歡你”這種理由隨便掛在嘴上了，因為我已經察覺到了，那是多麼的無意義和蒼白。
見我不說話，夏泉似乎想追問什麼，但她猶豫了一下，也就輕笑著搖了搖頭。
“算了，也無所謂了。”
的確無所謂，反正她明天就要死了，她知道的，我也知道的。
對於將死之人來說，很多事情的確沒有那麼重要。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就衝她開門見山地問了起來。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沒有說話。
“是因為那個跟蹤狂嗎？”
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感情，我只是如此直白地問道。
如果是一個正常人突然被這麼問了的話，對方一定會不屑地翻個白眼吧。但是，夏泉卻注視著我的眼睛一言不發，似乎在重新審視著我一般。
沉默持續了許久，然後，夏泉終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開口了。
“你似乎知道我很多事情。”
“知道一些，但完全不懂。”
夏泉用審視般的目光注視了我許久，接著，她便彷彿想通了什麼一般笑出了聲。
“算了，反正也無所謂。”
與我在教室中見慣的開朗笑容不同，此時的她的笑容，很是灑脫與陌生，就好像在嘲笑什麼一般，又好像在忍耐什麼一般。
“你知道嗎？”
夏泉微微移開視線，衝我語氣淡然地開口了。
“小的時候，我曾經以前幸福的時光會永遠持續下去。但是，自從我的父母分開之後，一切都變了，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後，便嫁給了一個酒鬼、賭鬼，而且還是個暴力狂，我真的搞不懂我媽。後來，我的繼父因為賭博而欠了一屁股的債，我至今都記得，那些債主跑到家裡要債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家裡只有我和我媽，我媽沒有錢，還不起錢，然後……”
夏泉的話戛然而止，我用餘光看到，她此時正無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雙拳。
那一定是一段很痛苦的回憶吧。
夏泉舔了舔嘴唇，然後看向了我。
“我媽為了保護我，被壞人糟蹋了，是的，就在我的面前。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我媽自殺了，就死在自己的臥室裡面。我不知道我媽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死去的，但我知道，被留下來的我將代替她承受這一切的痛苦。”
說到這，夏泉突然笑了，笑得很悲傷。
“然後，那個時候，他出現了。”
“他？”
我下意識地問道。
“啊，他叫胡新宇，就是你嘴中那個跟蹤狂，也是高倩原本的男朋友。”
誒？
由於信息量太大，我不禁一瞬間愣住了。不過，夏泉並沒有在意我凝固的表情，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那個時候，因為還不起錢，我便被繼父強迫著去當陪酒小姐，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胡新宇。他說他第一眼見我就喜歡上我了，然後，你知道他為了我幹什麼了嗎？”
我搖了搖頭。
“他殺了我的繼父。”
“……”
殺……了？
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對此，夏泉則是自嘲地笑了笑。
“或許這麼說你會覺得很可怕，但是，我真的很感激他為了我這麼做。但即便如此，我也至今都忘不了那天，他渾身是血，然後將一個同樣滿是血的包裹扔在我面前的模樣。說實話，我真的很害怕。”
“……那他現在？”
“他一直在逃，並且一直都在找我，就連我們現在的學校他都偷偷跑進去過。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歡著我。”
聽夏泉這麼說，我整個人都感到不寒而慄。
一個殺人犯，居然有進過我們學校……
可是，這和夏泉想要自殺有什麼關係呢？如果真的害怕的話，報警不就好了嗎？
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夏泉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後衝我露出了很複雜的笑容。
“我真傻，和你說這種事情幹什麼……”
“那個……”
“算了吧，就當我沒說過吧。”
一邊這麼說著，夏泉從位子上站起身來。
她拿出手機看了看，然後就微笑著衝我開口了。
“雨似乎停了，我們走吧。”
那是在學校裡經常能見到的獨屬於夏泉的晴朗笑容。
看著這個彷彿能融化世間萬物般的笑容，我愣了一下，然後就毫無反抗能力地點了點頭。
“……嗯。”
於是，我們便在接近凌晨的時間點離開了這家賓館。
跟在夏泉的背後，我的心中一陣煩躁，我總感覺夏泉似乎有些關鍵的話沒有對我說。
此時，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就好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極度不好的事情一般。
而事實上，也僅僅在幾分鐘之後，我的預感便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