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里时,夜色已浓,外面的蔷薇花犹自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念莜直接掀开帘子回到房中,来到了那个老檀木百宝架前。上面放了竹马儿小龙船并推磨枣等玩意儿,都是念莜小时候玩过的,冯嬷嬷不舍得扔掉,收拾得整齐,放在那里。
念莜却直接打开旁边的一个掉了红漆的旧木盒子,里面杂七杂八放着另一些精巧玩意儿,她翻了半响,终于在最底处翻到了一个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果然有一个玉锁片。
那玉锁片有些年头了,中间有个孔儿,一面是牡丹纹,包浆极好,看上去也倒是小巧精美的。她盯着那牡丹纹,手指竟有些颤抖,半响才翻过来,看到了另外一面。
那一面不是牡丹纹,却是一个篆刻的“末”字。
《说字》中,木上曰末。又有《孟子·告子下》说“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这本是警世之言,可是如今却刻在这么一个牡丹纹的玉佩上。
小女孩儿家的玉佩,无非是吉祥如意富贵之类的吉祥话儿,哪里会刻上“末”这种字眼儿。
念莜却是怎么也想不起这玉锁片的来源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萧子珩送给自己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得在幼时和萧子珩有过交道。
正想着间,冯嬷嬷见她将这个玉锁片捏在手里打量,便随口道:“怎么好好的拿出这个来了,这还是姑娘小时候戴的。”
“这玉锁片是哪里来的?”念莜压下心中思绪,仿佛不经意地问冯嬷嬷。
“这个啊,有些年头了。”
冯嬷嬷走过来,从念莜手里拿过来玉锁片,摩挲了一番,眸中泛起回忆的色彩:“当时姑娘还小呢,也才三岁吧,老祖宗带着几个姑娘去镇北侯家做客,当时在后院里,不知道怎么姑娘就走丢了,当时可把我们吓得不轻,后来找到的时候,发现姑娘正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公子哥儿在一处说话,手里还捏着这块玉锁片,说是那位哥哥送的。”
念莜听了这话,心里明白,萧子珩果然说得不假,这玉锁片就是萧子珩的。
至于为什么上面刻着一个“末”字呢……因为,萧子珩的乳名就是一个“末”字吧。
念莜作为萧子珩的晚辈,又是侄媳妇,自然不曾关注过萧子珩的乳名是什么,只隐约记得听到老祖宗喊过他“阿末”的,当时只以为是“阿墨”之类的,如今想来,竟是这个“末”字了。
上辈子,她嫁人的时候,陪嫁并不多,房中但凡值钱的小玩意儿都被冯嬷嬷收拾好戴上了,自然也包括这个玉锁片。
甚至后来她在萧家时,无意中还曾经配戴过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从脚底泛起一股凉意。
或许别人不知道,可是他一定知道的吧,他在这个时候还记得这件事,还记挂着那个玉锁片,那么后来她嫁给萧从云成为他侄媳妇的时候,他一定还是记得的。
他甚至可能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种近似于被羞辱的耻感涌上心头,念莜幼滑的脸庞此时红得仿佛渗透出胭脂来,她咬着唇,手指头在僵硬地颤抖着,半响后,终于从冯嬷嬷手里接过来那玉锁片,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上辈子她并不喜欢萧子珩,一点都不喜欢,她知道萧子珩应该也不喜欢自己的。可就是这样的萧子珩,冷眼旁观看着他的侄媳妇还戴着刻有他乳名的玉锁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念莜的喉咙有阵窒息感传来,在这个时候,她竟然想起了她临死前的情景。
他说,你真得什么都不说吗?
他还说,你只要说了,我就可以保你不死。
如果说她之前对这句话并没什么特别感觉的话,那么现在她忽然感到自己触碰到了那句话中他所透露出的想法。
他是瞧不起自己的吧,抱着鄙夷,望着那个嫁给了自己侄子却戴着自己的玉锁片的女人,他或许还觉得自己这样的女子活该下贱?
念莜颓然地坐在粉彩小绣墩上,捂着脸,往事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曾经她是新娶进门的媳妇儿,早早地起来,跟着夫君萧从云前去敬茶,结果也是头晚萧从云孟浪了,两腿间都是疼的,走在青石板路上,一个不小心险些摔倒,当时萧从云连忙扶住了她,就那么挽着她的手。恰好此时,萧子珩却经过了,那眸子里透着十足十的鄙夷,倒是把她和萧从云惊了一跳。
后来她过去敬茶,萧子珩也在的,她捧着茶也敬了萧子珩,可谁萧子珩却是给了一个冷脸,别过脸去根本不接。
当时的她颇为尴尬,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那里。
后来的她自然是忌惮萧子珩,怕他,躲着他远着他。
一直到后来,自己父亲出了事,那个时候萧子珩已经是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夏国首辅大人了。
念莜明白,只要萧子珩帮忙,肯施以援手,自己父亲一定还有救。她求着萧从云帮着求情,萧从云把萧子珩请来了,敬了最上等的好茶,求着他能帮一帮自己的岳父,结果萧子珩好生把萧从云给教训了一番,最后甚至道:“往日我曾教导你什么,如今听了听枕边风,倒是全都忘记了。万不曾想,教导你多年,竟教出个耳根子软的,为了你那岳丈大人,竟然求到我头上,要我徇私枉法!”
他声音冷厉,看上去倒是生了大气的,甚至那上等的茶碗也被扔到了地上,茶水混着沏过的茶叶瓣洒在地上,冒着隐约的热气,更有碎瓦片散落其间。
念莜倒是正在屏风后暗处听着的,此时听得这话,眼圈一红,直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跪在地上了。
她当时紧咬着唇,并不敢落泪,只能是忍辱上前,承认了自己的错,又谦卑地求着他,喊着九叔,求着九叔,求他帮帮自己的亲生父亲,求他救自己父亲一命。
她跪在那里,低首盯着他的玄色锦缎袍角,说了好多,说到后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落在了地上,滴在破碎的瓷片上,和那瓷片里一点剩余的茶渣混在一起。
萧从云也是心疼她,搂着她,安慰她,帮着她求着萧子珩。
可是自始至终,萧子珩却只是冷冷地盯着地上的她和萧从云,抿紧着唇,一个字都没有说。
念莜至今记得,她偶尔间抬首望见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刚硬无情的脸庞,还有那双眸子,冷到了骨子里,就那么漠然地看着你。
后来他终究是没有出手相助,只是父亲运气好,遇到了明察秋毫柯大人,总算是洗清了冤屈,摆脱了牢狱之灾。
此时的冯嬷嬷却是惊了一跳,她看了看捂着脸的念莜,又望了眼地上的玉锁片,半响才弯腰捡起来,却见那玉锁片已经有了一道石纹。
已经上了年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裂了一道石纹的玉锁片,冯嬷嬷心疼地搂住了念莜的肩膀,却感觉到那纤细羸弱的肩膀是颤抖着的。
“姑娘,这好好的,到底怎么了,你好歹给嬷嬷说说。”
冯嬷嬷的声音温柔慈祥,这是念莜自小听惯的声音。
“没事……”念莜咬着牙,低低地说。
声音嘶哑黯淡,透着浓浓的疲惫。
而此时此刻的萧子珩,正在自己的书房中读书。
萧子珩的八位哥哥都已经娶亲生子了,唯独他,二十八岁了还未曾婚配,这一个是他早年征战在外,极少归家,另一个则是他少年时曾定过一门亲,后来因为那女子病故,也就罢了。他自己又并不是上心婚事的,便是大太太着急催着,也是无济于事。
他在萧家年纪并不大,可是辈分极好,家里的侄辈唤一声九叔,外面则是统叫做萧九爷的。
他虽没成亲,可是却和各位哥哥一般,早已经有了自己的院子,如今他一个人正坐在漆地嵌螺钿书桌前,随意拿着一卷书读着。
他今日读的是《墨子城守各篇简注》,那双清冷的眸子盯着手中书,看着上书中写了“诸侯叛殷周之国,甲兵方起于天下,大攻小,强执弱,吾欲守小国……”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几个字,可是却怎么也无法参透其中意思,甚至不知道自己所读为何物。
眼前的这些字眼,仿佛在在地化作了一双眸子,清凌凌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干净,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和无措,眼里的泪水要落不落地打着转儿。
还有那股幽香,蔷薇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并不浓郁,却也不浅淡,就那么飘入他的鼻中,扰乱着他的心绪,让他坐卧不能,让他心思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