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莜见此，连看都没看地上。
倒是念莜身旁的香芸，早已经准备好话的，冷笑一声：“若只是今日一桩也就罢了，可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家姑娘前些日子落了水，老祖宗那边都吩咐了的，说是要好生养着，大太太也是每每差人去问，生怕这身子养不好，反而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上令下不达，每日里不是少菜缺饭，就是残羹冷炙的，这知道的当是你们人少忙不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堂堂子侯之家，连个姑娘的膳食都供不上了呢！今日我家姑娘若是一味忍气吞声，还不知道要被你们欺负到什么时候！别说当姑娘的委屈，就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看不下去了！”
香芸比起带草性子要柔和许多，不过说起话来也不是个软的，此时说到这里，她喉咙一个哽咽，委屈地道：“回头姑娘若是有个好歹，人家不说是府里膳食上受了委屈，反而疑心是我们当丫头的没伺候好呢。如今既然都说出来了，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假惺惺地求饶，摸着心口说句良心话，这是一顿两顿了吗？”
念莜心中暗暗对香芸赞许一番。有些撒泼的话，到底是千金大小姐，其实是不方便说出话来的，如今有这么个好丫头，把该说的都说了，而且是当着满院子这么多管家婆子的面，今日这事儿，自己这边的理是占了个十成十。
外面这么一吵，原本伺候在房里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几个德高望重的嬷嬷也都出来了，两个少奶奶都过来拉着念莜的手，柔声细语的安慰一番，又说道：“外面风大，你一个姑娘家的，值得站在这里和底下的婆子理论，快快进屋，喝盏热茶，暖暖手脚。”
念莜面色柔白，双肩窄弱，盈盈低头间，哑声道：“嗯。”
当下乖巧地跟着两位堂嫂嫂进了屋，进屋的时候，却见大太太也恰好要迎出来，整个碰了个面对面。
念莜对这个行径自然是能看懂的，其实大太太早已经听到她的声响了，可是偏生先派两个儿媳妇出来，等到自己要进屋了，再特意做出要去迎的动作，既不会让外人觉得自己去迎了一个晚辈，又不会让念莜心寒。
要不说她能当家多年执掌何家中馈呢，还是有其缘由的。
念莜当下只做不知，进了屋后，盈盈拜了大太太，要张口说话时，却是未语泪先流。
大太太心疼地握住了念莜的手：“刚才听了那丫鬟的话，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怎么也不早点说。这些日子也是恰巧赶上中元节，我忙得紧，顾外面顾不了里面，没能好好约束这些管家婆子们，倒是让我的念莜平白受了委屈。”
念莜轻轻摇头：“其实原本是个小事，不值得一提的，只是丫鬟们看不惯，我实在约束不住，如今这事都捅了出来，若是再不管不问，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只能是我过来给大伯母说个详细。”
念莜自己心里明白，大太太未必不知道自己的伎俩，不过如今彼此都是演戏罢了。演着戏，多少给对方一些体面，这件事也算能了结。
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且坐着，看我好生问问这些刁奴。”
一时念莜坐在一个富贵花开的绣锦软团上，旁边两个堂嫂子一个亲自捧了热茶过来，一个拿了铜暖手炉给念莜：“如今眼瞅着入冬，外面又起风了，天寒，快些暖暖手吧。”
念悠勉强抿唇对她们笑了下，以示感谢。
在何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其实不要说念莜这个嫡房出来的嫡女，便是如念悦那样的庶出姑娘，但凡是个姑娘，原本就应该比媳妇来得体面和尊贵，那都该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
可是念莜不曾有过，年少时的她也不在乎这些，就那么固执而孤单地遵从着母亲，放纵着母亲，一直到嫁了后，也是黯淡地活在一处角落里。
如今她坐在那里，揣着铜暖手炉，品着大太太屋里的茶水。她知道这不是外面常见的茶，而是云龙团茶，是由安北茶司特意为皇家专用制出的茶就，茶饼上印着龙凤形的纹饰，所以叫做龙凤团茶。这种团茶为银丝水芽，金贵精小，颇为雅观，所谓以茶剔叶取心，清泉渍之，去龙脑诸香，最是保留了茶的自然清香。
可是这不过是风行一时罢了，再过十年，三皇子登基为帝，设置了分茶司，到时候会研制出散茶，散茶比起精工细作的团茶，味道将会更胜一筹。
这么想着间，她忽然心中一亮。
那个三皇子现在怕是还不知道散茶吧，只知道团茶，若是自己能够先在他自己之前，将散茶之法贡献给他，是不是能让他刮目相看，从而出手帮着自己弟弟念锦？
至于如何出去，念莜自己也想好了，今日正是八月二十一，据说每个月的月末时分，这位三皇子会去龙隐寺陪着主持大人下棋品茶，她倒是可以借着这次大闹的机会，趁机向大太太提出，出去庙里烧香散散心。
正想着，那边大太太已经叫来了陈婆子等人，陈婆子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无非是求饶恕罪，说自己一时无心，让千金万贵的姑娘受了委屈，求着姑娘恕罪等等。
大太太好生训斥了一番后，回过头来问念莜：“这个陈婆子如今做事，实在不妥，再在厨房做事已经是不能的了，如今就把她打发外面去掌管洗衣吧，至于厨房里的事，自然另寻个人来做。再将这陈婆子拉出去，痛打一番出气，念莜你看如何？”
念莜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她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当下笑着道：“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值得和这些奴才一般计较，但只是经过了这事，她做的饭我是不敢吃了。赶去掌管洗衣那是再好不过了，至于打耳光，也就算了，听起来也怪怕人的。”
大太太见此，倒也满意，当下又叫来陈婆子训斥了一番。
这陈婆子原本不过是受自己姐姐撺掇罢了，想着讨好一些大房里的姑娘，当然也是看念莜年纪小，又没人撑腰，老太太虽然疼她，可是到底年纪大了不管事的，她一个年轻姑娘家如今吃了亏，也只能当哑巴。谁曾想念莜竟不是一个好惹的事，为了这点带事告状告到了太太面前。
如今太太便是有心袒护，奈何自己是太太配房的妹妹，太太也不好护了，少不得重罚自己以示清明。
她明白自己成了太太立威风的台阶。
也明白自己一旦去了洗衣房，说是掌管，可是到时候真是少不了的操劳，怕是没几天这双手就不成样子了。
一时不由得来泪纵横，跪在那里，哀求道：“太太，且饶我一次，我一个厨房婆子，也不过是听——”
谁知道这话一出，那霍六家的顿时一瞪眼，暗地里裙子下面一双脚伸过去，偷偷踹了陈婆子一脚。
陈婆子一愣，只能硬生生地把后半截咽下去了。
在场人等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都不敢说罢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件事既然是陈婆子干的，少不得拉扯出霍六家的，霍六家的拉扯出来，大太太脸上也难看。
却见霍六家的上前对着念莜赔笑道：“这都是我这妹子的不是，我回头好生骂她一通，姑娘可别见怪。”
念莜假装没看到刚才那一幕，淡淡地道：“如此甚好。其实不怕吃个残羹冷炙，就怕是有心人给我难堪，都是一家人呢，这样子传出去总是不好听。若只是个奴才不长眼，随便打发就是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瞪了霍六家的一眼，骂道：“往日我只疼着你信着你，不曾想你连个妹子都约束不了，倒是让家里姑娘受气。罚你三个月月钱，好好闭门思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