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失控的大貨車迎面撞到後。
身體已經嚴重變形的陳長河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意識開始渙散。
恍恍惚惚間。
過去數十年間的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飛速閃過。
孩童時。
街坊鄰居們打趣他。
“哎呀,長河,麥麥又來找你玩了呀?你打算什麼時候娶你的小媳婦過門呢?”
小學時。
調皮搗蛋的同學欺負他。
“陳長河,把你的玻璃球給我們幾個!
不給?那我們就打你!
哎呀,不好!
沈麥麥來保護陳長河了!
咱們快跑!”
初中時。
父親從懷裡掏出一個層層摺疊起來的手帕,將其遞給他。
“長河,這是你沈叔給我的錢,讓你讀書用的。
他說,既然咱家裡供不起你讀書,那就兩家人一起供你,無論如何也要讓你把書讀下去,考上大學。
這些錢,都是你沈叔和王嬸,還有麥麥,起早貪黑做豆腐、賣豆腐掙來的。
你要省著點花,也要記得你沈叔一家人的恩情。
等你將來大學畢業了,就按我和你沈叔訂好的娃娃親,和麥麥結婚……”
高中時。
他暗戀許久的同班校花徐嬌嬌笑眯眯地問他。
“陳長河,聽說你小時候訂了娃娃親,是真的嗎?
娃娃親這種封建糟粕,怎麼能當真呢?
而且,聽說她小學畢業就不讀書了,那和文盲有什麼區別?
怎麼能配得上你這個將來的大學生呢?
你將來肯定是要找一個和你一樣成績優異的女孩子做女朋友,對不對?”
高考志願填報前。
徐嬌嬌又眼含深意地問他。
“陳長河,雖然我知道,以你的成績是可以衝一下京城大學和清園大學的。
但我的成績不太夠,只能報咱們本省的江北大學。
所以,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報江北大學的同一個專業,和我一起度過大學時光呢?”
即將登上火車去讀大學時。
沈麥麥在站臺送別她,依依不捨地望著他,反覆叮嚀。
“長河,在大學裡不要捨不得花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要用什麼就買什麼。
錢不夠了,你就往家裡寫信,我給你寄錢。
對了,我又接了個編筐的活,每天賣完豆腐就回家編筐,一天能掙一塊錢呢。
等我攢夠了一百塊錢,就給你寄過去……”
大學裡。
徐嬌嬌把一個筆記本遞給他。
“陳長河,我們記者站又佈置新任務了,還是你來幫我完成一下吧。
還有會計學老師昨天佈置的作業,你做完後記得借我參考參考!
我?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呀!
周師兄說要介紹我去吉他社,魏師兄想請我去外聯部幫忙。
還有我們班的那個張晨,他明天過生日,要在晚楓飯店擺席慶祝,舉辦生日派對,邀請我去參加呢!
陳長河,你什麼時候能請我去晚楓飯店這種高檔的地方吃頓飯呢?
聽說勝利路開了個西餐廳,好想嚐嚐啊!
對了,你家裡的那個村姑,不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你寄錢來嗎?
等你下次收到錢,請我去吃牛排怎麼樣?”
大學畢業典禮上。
徐嬌嬌挽著一個男生的胳膊,滿臉幸福來到他面前。
“陳長河,向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男朋友李明琛!
我們打算下個月就結婚,然後一起出國留學!
陳長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哦!”
畢業離校的那天。
他接到了父親從老家寄來的信件。
“長河,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知道後,千萬不要太難過。
其實,麥麥在四年前,已經沒了。
她送你去讀大學那天,回家的路上,乘坐的客車失事了。
麥麥被送到了醫院,卻最終沒能被救過來。
彌留之際,麥麥叮囑我們,不要把她離世的消息告訴你,以免影響你學習。
她讓咱家和你沈叔一家都瞞著你,還讓我們叮囑村裡人幫忙一起瞞著你。
她說,我們要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你寄點錢,說是她寄的,假裝她還活著。
她還說,讓我們在你大學畢業的時候,就把她離世的消息告訴你,以免耽誤你將來結婚成家……”
那一天。
人來人往的校園裡,他抱著信件,跪在地上號啕痛哭。
拼命地扇自己的臉。
一遍遍呼喊著沈麥麥的名字。
卻無人應答。
再往後,便是渾渾噩噩的三十年。
視線從模糊變成黑暗。
意識歸於虛無前。
陳長河的唇角,艱難地勾起一絲微笑。
沈麥麥,我來陪你了。
你……能原諒我嗎?
……
“哐當——哐當——哐當——”
“嗚——嗚——”
“看清楚自己火車票上的車廂號,1到9號車廂往南走,10到17號車廂往北走!”
“在地上找到對應的號碼,排好隊等火車停下來檢票上車!”
“往後站!站在黃線後面!別離火車那麼近!喂!說你呢!想找死啊!”
四周的聲音突然變得嘈雜。
視線和意識逐漸清晰起來。
陳長河呆呆地站著,看著一輛已經多年沒有見過的老式綠皮火車在眼前緩緩減速,發出刺耳的剎車聲。
由於行駛速度緩慢,他很容易就看清楚了車身上面貼著的水牌。
京城西——臨杭。
熟悉的感覺從心底迅速翻湧出來。
他的神情變得恍惚,緩緩轉頭,往左右兩側看了看。
衣著樸素、提著扛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地下通道上來的男男女女。
一邊低頭查看火車票,一邊快速奔走,尋找對應車廂號碼的人群。
已經找到了車廂號碼,正在排隊的乘客。
還有,手裡捏著哨子,大聲呼喊指揮乘客的鐵路職工。
低下頭。
他看到了自己的穿著。
白色的無袖背心、軍綠色的長褲、嶄新的黑色布鞋。
他的一隻手裡,拎著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子。
另一隻手裡,則捏著一張充滿了年代感的白色硬板火車票。
面向自己的一面寫著。
常青至雲海。
硬座普快。
全價27元。
不用看貼在在另一面的時間、車次等信息,他就已經知道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1990年8月14日。
他正站在老家常青縣火車站的站臺上,準備登上這輛由京城西始發、終點為江南省臨杭市的火車,前往此次火車途徑的江北省省城雲海市。
作為一名準大一新生,前往江北大學報到。
之所以判斷地如此精確。
是因為,自從這一次乘車後,常青縣至雲海市的火車硬座票價就從27元漲到了30元。
也就是說,他所乘坐過的27元價位的這趟車次,只有這一次。
看著手裡的車票,陳長河的思緒開始混亂。
為什麼,自己前一刻還在車禍現場,被撞得全身變形、口吐鮮血。
下一刻,就突然站在了三十多年前的火車站臺上?
是迴光返照尚未結束。
還是像那些網絡小說裡……
他的這個念頭還沒有在心裡表述完。
從背後突然傳來一道軟軟的聲音。
“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