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姜鸢挎着包袱,朝门外走去,银杏才如梦初醒般地猛然回神。
疾步跟上前,声音发颤:“姑娘,您是要离开……王府?”
姜鸢扭头对她笑笑:“是。”
银杏想要拉住她,又不敢,只好虚握着她的手臂道:“姑娘,还是等王爷回来了,同他好好谈谈吧……”
姜鸢眸光平静,只摇头:“没什么好谈的了。”
在他心中,纳她为妾已是莫大的恩赏。
可是对她而言,却是难以忍受的折辱。
他们二人的观念南辕北辙,根本无法相互说服。
还是一拍两散罢!
可走了两步,姜鸢到底是止了步伐。
眼泪都快要被急出来的银杏面上一喜。
停顿几瞬后她转身朝着书案走去。
铺纸、蘸墨、提笔——
“伯谨,我思来想去,始觉你我于心境思想多方面皆有迥异,加之姜鸢自知身份低微,难以攀援王府门楣,故知难而退,返居乡野。”
“过去种种,只做黄粱一梦,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望王爷成全。”
姜鸢搁下笔,凝眸片刻后点点头。
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
二人相见也不过徒增争吵恼怒,将这些日子的情分都撕扯得面目全非,还不如留下这封书信,也算全了这些日子的体面。
姜鸢将目光从宣纸上移开,释然一笑,再不留恋地朝门外走去。
“姑娘……”
银杏怔忡地看着纸上的墨字,又望向挎着包袱身姿轻盈的那道背影,魂都似飞了一半。
姜鸢才出院门,正好撞上飞奔而来的管家等人,面对他们的阻拦劝求,她一应都不理,抛在脑后。
若是旁人,管家大可命家丁侍卫捆住拦下,可她身份特殊,王爷平日里对她的上心程度也是有目共睹。
他们哪里敢拦这位姑奶奶啊!
管家看着姜鸢远走的背影,真是欲哭无泪。
等王爷回来,怕是大祸临头了!
*
“皇兄,新年安康。”
裴璟锦衣玉冠,立于华丽宫殿中,拱手对着御座上的人笑语。
而他面对的,正是如今大梁的君主、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裴瑄。
相比于裴璟那浓眉俊目到昳丽程度的面容,裴瑄则面容清瘦俊朗,不像是一国帝王,倒像是一个文弱俊秀的书生。
裴瑄身着一袭明黄龙袍,处于高座宽和地笑望着裴璟:“这里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伯谨不必多礼。”
说罢挥挥手:“来人,为璟王赐座。”
待他落座后,裴瑄笑道:“伯谨,你此次可是为朕、为大梁江山立了大功。”
“说罢,想要什么赏赐,朕都应允了你!”
裴璟自幼金尊玉贵,又能力卓群,旁人看重的功名银钱于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之物,根本无足轻重。
若是往日,他定是一如既往地摇头,可如今不同了,他此番进宫的目的,正在于此……
裴璟笑着将手中的琉璃杯放下,看向坐在龙椅上的裴瑄:“皇兄既如此说了,那臣弟便想向皇兄讨要一个恩典。”
裴瑄听完,望向他的目光中带了欣慰的笑,摇头感慨:“想不到,伯谨也会有如此心悦于一女子的一天。”
“你放心,这个恩典,朕准了。”
裴瑄当即便赐下了许多女子喜爱的绫罗珍宝,又应允待日后裴璟纳她进门之日,也会派人专程送来厚礼相赠。
君王之贺,对于妾室来说自然是莫大的恩典脸面。
便是郡主进门,也不敢随意折辱了她去。
一会儿将这个好消息告知阿鸢,她必定欣喜异常,自然也就放下心了。
裴璟起身拱手,面上不由带笑:“多谢皇兄。”
裴瑄又道:“不过,予她如此尊宠,你也知晓郡主的性子,怕是……”
嘉平郡主名叫沈玉珠,是他们的姨母——前朝长公主与沈国公的独女,长公主生下她便撒手人寰了,先帝十分敬重这位曾为他挡下毒箭的姐姐,厚葬了她,还亲赐了她的女儿封号为“嘉平”,享食邑两千,还将她指给了彼时最得宠的裴璟做正妃,昔年长公主留下的无数金银,都作为她未来的嫁妆,尊荣风光程度堪比公主。
沈国公和后来续弦的夫人也疼她如珠如宝,无所不应的,便也养成了她嚣张善嫉的性子。
回想起沈玉珠在先前的宴会中,将一位偷看他的官眷之女容貌毁去的恶毒模样,裴璟笑容淡了不少。
“皇兄不必忧心。”
“婚事乃父皇所赐,我也会按照典制风光迎娶她入门,只不过纳个妾而已,难道她还敢闹不成?”
裴璟面上隐有寒霜,话语却不急不缓,条理清晰。
即便她身份尊崇,可也是女子,亦是他未来的妻子。
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她便是再跋扈,也逃不过这世代流传的礼法祖制。
裴瑄闻言,舒展了眉头:“此话不假。”
他淡笑:“其实玉珠性子跋扈了些,也能理解,毕竟她身份尊崇,出生时更有司天监断言——她乃凤命,贵不可言。”
据说她出生时,后背处有一块形似凤凰的火红印记,也是如此,司天监夜观天象,得出了她是天生的凤凰命数,尊贵无比。
裴璟素来对这种命数之说不屑一顾,只做无稽之谈。
他也并未注意到,坐在上首龙椅的裴瑄投向他时幽深考究的目光。
但那不过是片刻,很快裴瑄便又恢复了温淡笑容。
待裴璟告退离开后,裴瑄才逐渐收敛了笑。
帝王的目光,哪怕只是静默注视着,也无端发凉。
父皇昔日,将被预言为凤命的郡主许配给裴璟,那裴璟又是什么命数?
裴瑄缓缓闭眼,遮住了眼底四散弥漫的骇厉。
他屏退了左右侍候之人,不多时,一位侍卫从暗门进入空旷的殿中。
裴瑄睁眼,神情淡漠:“如何?”
侍卫抱拳躬身,语气恭敬:“回禀陛下,事已经办妥。”
裴瑄:“可留下任何把柄?”
“陛下放心,不曾。”
“属下并未动手,只是提了两句他的家人,那人也很知趣。”
“在外界眼里,只是自杀。”
裴瑄点头,终于露出了笑意:“很好,去领赏吧。”
解决了一桩心事,裴瑄松懈了紧绷多日的神经,在太监的服侍下换了身常服。
“去怡景宫。”
怡景宫内。
一位宫装丽人对着前来的裴瑄行礼下拜,裴瑄快步上前,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将她小心扶起。
他温厚的掌心触及她冰凉柔嫩的手背,皱眉道:“手怎么这么凉?”
怡景宫内用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如今殿内的气候也是如春日煦和,混合着鎏金香炉里的淡淡熏香,令人身心舒畅。
江贵妃华鬓云裳,面容娇艳夺目,只是脸上那冰冷无波的神情却有一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她将手从裴瑄手中抽出,声音亦是无波无澜:“臣妾身子不好,有劳陛下记挂了。”
裴瑄凝看她低垂平静的面容,笑意稍顿。
“你们都下去,朕想和贵妃单独说会儿话。”
华贵堆砌的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瑄只是安静地盯视着她,目光脉脉。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的他一句温柔的轻唤——
“瑶瑶。”
江青瑶听闻他这声阔别已久的称呼,低敛的眼睫重重地颤抖了下。
裴瑄察觉到她的变化,笑容扩大,将她虚扶到座椅上,嗓音轻柔醇厚:“你近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便不要久站了。”
江青瑶已然从方才的怔忡中缓过来,低眉顺眼地坐着:“谢皇上。”
“瑶瑶,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你大可像小时候那样唤我——”
他还未说完的温情话语消弭于江青瑶轻柔又冷淡的语句之间:“陛下贵为天子,臣妾岂敢直呼陛下名讳。”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裴瑄此次过来,就是想要消融一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积冰,因而即便是一再被她抗拒,他也不想离开。
他坐在江青瑶身侧,笑着向她讲起裴璟与他的对话。
他状似感慨:“朕还记得,他母妃逝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瘦弱不堪,孤僻乖倔得紧,几乎不同任何人讲话。”
“可他现在,声名威震八方,又生就一副好样貌,行事进退得宜。”
即便裴璟是他如今的心头大患,可裴瑄还是无法否认他这个异母弟弟的优秀耀眼。
裴瑄目光轻轻扫过侧旁的江青瑶:“所以依朕看,人啊,还是朝前看,往好的方面改变。”
江青瑶素手执着细白茶盏,闻言唇畔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讥嘲的笑。
她将递至唇边的茶盏放下,淡声道:“陛下说的是。”
她终于抬眼看向裴瑄,这也是他进来怡景宫后,她第一次抬目看他。
她生得美,在裴瑄的记忆中,那双形状优美的杏眼总是亮晶晶的,溢满了欢喜与活力。
尤其是在看到他时,那双眼睛便会弯成两弧漂亮璀璨的月牙。
可现在,二人近在咫尺,她望向他时的眼眸却失去了炽热的恋慕,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沉寂。
她语速既轻又缓,却带着令人恼怒的执拗:“陛下说的是,可臣妾,生就一副不懂转圜、顽固不化的性子。”
“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裴瑄被她无情冷漠的言语刺到心口发疼,可仍旧不想放弃地去握她的手:“瑶瑶……”
江青瑶再一次将手从他掌中抽离,看了眼外面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道:“天色已晚,臣妾身子不适,不能伺候陛下安寝,陛下还是到别处安歇吧。”
自己的示好被一再推拒,裴瑄不可避免地被激出了怒火。
他负手而背:“贵妃身为朕的妃嫔,陪侍朕安寝亦是理所应当,往番你也常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敬事房下了你的牌子,如今朕就在这里,想问问你到底是如何不适!”
殿中空气凝滞了几息,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青瑶缓缓起身,俯身行礼:“臣妾不敢欺瞒陛下。”
“再过半月,便是臣妾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忌日了。”
她不顾裴瑄蓦然发白的面色,一字一句:“臣妾每念及此,总是悲痛难眠,还望陛下体恤。”
先前的怒火全然消逝而去,只余说不出的酸涩惘然。
待裴瑄拂袖而去后,候在殿外的宫女太监又回到了殿中。
江青瑶面色无异,仍旧是那副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冷淡模样,可皇上离开时那僵冷异常的面色众人都看在眼里。
江青瑶:“今晚我不饿,吩咐御膳房,不用传膳了。”
眼看她朝着铜镜走去,候在一旁的宫女立刻上前服侍她将钗环发髻卸下,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人端来热水让她洗漱。
江青瑶寡言,可对殿中伺候她的人却很宽厚,从不挑刺罚人。
此刻伺候她梳妆的是新进不久的小宫女,性子活泼直爽,觑着她的面色小声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陛下来时,都是端着一张和煦温笑的面容,娘娘的性子明明再仁善不过了,可面对陛下时却总是冷淡疏离,这已是第三回将陛下从殿中生生给气走了。
“大胆!”
“陛下与娘娘的事情也是你一个奴婢敢擅议的吗?”
一直跟在江青瑶身边的陪嫁嬷嬷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替自家娘娘发落这个不知轻重的宫女。
还是江青瑶拦住了她。
“嬷嬷,犯不着,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
待那位犯错的小宫女流着眼泪被同伴搀出去后,嬷嬷才轻拍着江青瑶的背。
“娘娘……”
方才将小宫女吓得流泪不止的嬷嬷此刻已是悄然红了眼眶。
她一直跟在江青瑶身边,自是知晓自家主子心里的深切苦痛。
“我没事的……”
江青瑶回过头,想要笑着宽慰这个从小便陪在自己身边的嬷嬷,可眼泪却簌簌而下。
嬷嬷再也抑制不住,哽咽着上前几步:“三姑娘,哭出来,哭出来便好了……”
江青瑶将头靠在她的身上,终是泄出了哭声。
此时的她,才有了几丝活气儿。
也有了几分年少时那个敢爱敢恨、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将军府三小姐的昔日模样。
“嬷嬷,我好痛啊……”
“凭什么他能这般轻易地将过去的事情都翻过去,让我同他破镜重圆呢?”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江青瑶痛苦呢喃,眼泪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