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玱玹早早就来到了小月顶上,带着小夭和璟一起去看望老轩辕王。
推开陈旧的木门,榻上卧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他面色如纸,苍白中透着一丝灰暗,眼窝深陷,双目浑浊,曾经那闪烁其中威严的光芒如今已黯淡如即将熄灭的烛火。
玱玹对老头作揖道:“爷爷,小夭回来了。”
听到声音,榻上的老头微微侧过头,看向小夭站立的方向,小夭眼眶湿润,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的外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头发几乎全白,整个人也瘦的像一把枯骨,那还是曾经叱咤风云的轩辕王吗?
她颤抖着声音喊道:“外爷,我回来了。”
老轩辕王嘴角漾开一抹微笑,干枯的眼底也浮现了一丝温柔,他嘴唇翕动,苍老无力的声音传来:“小夭……过来。”
小夭走到榻前,屈膝跪在老轩辕王的身边,眼泪簌簌落下,老轩辕王伸出鸡爪一样的手轻轻抚摸着小夭的脸颊,又看了眼站在她旁边的璟,欣慰地说道:“好啊……好……”
小夭抓住他的手将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说:“外爷,我为您诊治。”
老轩辕王把手抽了回来,呵呵笑了:“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要不是你早些年为我医治,我恐怕还活不到见你的日子啊。”
小夭抽泣着说:“是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外爷……”
老轩辕王缓慢摇了摇头,对璟说道:“璟,扶我起来。”
“好。”璟赶忙小心翼翼地将老轩辕王扶起来半靠在榻上,小夭接过侍女手中的药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
喝完药后,老轩辕王竟然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他对玱玹说:“玱玹,你先去忙吧,我跟小夭说说话。”
玱玹笑说:“那孙儿晚些再来看望爷爷。”
玱玹走后,老轩辕王握住了小夭的手,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来,跟外爷讲讲,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啊?”
小夭见外爷气色好了很多,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坐在旁边的榻上,笑嘻嘻地说:“当年离开轩辕山后,我和璟就变换了容貌在大荒内四处流浪……”
小夭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这两百年的经历,老轩辕王和璟静静地听着,小小的木屋内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刚刚住到小月顶上的日子。
“刚离开轩辕山第二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和璟路过一个小镇子,救治了一批身染疫病奄奄一息的百姓,后来他们的家人送了特别多的东西来感谢我们,还问我们是不是大罗神仙显灵来保佑他们的,硬是逮着给我们塑了像,放进庙里供了起来,不过我想如果真的是大罗神仙,怕是也享用不了他们供奉的香火。”
老轩辕王问道:“哦?为什么?”
“因为他们塑的太丑了,我要是大罗神仙,根本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庙。”小夭边说边笑。
老轩辕王也哈哈大笑了起来,雪白的胡子跟着乱颤。
小夭继续说道:“后来我和璟在东海找了一座小岛,在那里建了一座木屋,比外爷你的屋子要大一些,还开辟了土地用来种药材和蔬菜,但我们也没有一直住在岛上,有时候还是会到大荒各处去走一走。”
轩辕王说:“那你应该已经走遍了整个大荒。”
小夭点头:“其实在我私自离开玉山之后就已经走遍大荒了,只不过那时候大多都是在逃命,可后来不一样了,”小夭看了一眼璟继续说道:“有人陪我一起,我再也不用因为寂寞去抓猴子来说话了。”
老轩辕王眼里浮现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你受了太多的苦,可曾怨恨我?”
小夭眨眨眼问道:“外爷要听实话吗?”
老轩辕王点头,小夭说:“自然是怨的,不过小时候越是怨恨,现在就越能理解。”
见老轩辕王没有说话,而是一直温柔注视着她,小夭顿了顿继续说道:“小时候觉得您冷酷无情,心中只有王位和天下,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不是您的冷酷,玱玹就还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小哭包,说不定早就活不到现在了,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走到如今的位置。如果不是您让娘去打仗,我不会去玉山,更不会逃下玉山,不会遇到璟,也不会遇到……其他朋友。”
老轩辕王怅然说道:“玱玹他想要天下,已经失去了太多,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不用想太多,只要玱玹还是这天下的主人,他就会一直护着你。”
小夭淡然一笑道:“我都消失了两百年了,已经是在做想做的事了。”
老轩辕王莞尔,转头对璟说:“小夭已经受了太多的苦,璟,无论何时,都不要再让她伤心。”
“外爷放心,我视小夭如生命,此生必定不会做出一丝一毫伤害她的事。”璟承诺道。
老轩辕王满意地点点头:“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随后又问小夭:“这两百年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小夭知道自己身为赤宸的女儿,难免还是会有一些亡命之徒想要取她的性命,她想了好一会儿后说道:“这两百年好像都过得挺太平的,并没有遇到追杀或者暗害我的人,只有一次,我和璟在一处荒山上,遇到一头极其凶猛的野兽,它想要吃掉我们,我和璟就躲进了一个山洞里,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在我们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查看了一下,发现那猛兽已经死了,除了那一次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危险了。”
老轩辕王问:“是何人所杀?”
小夭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在那种时候,我们又饿又渴,光顾着四处寻吃的了,并没有想这么多。”
老轩辕王沉思了一会儿,小夭诧异地问:“外爷可是有什么猜测?”
老轩辕王摇头,忽然问:“左耳和苗圃没有跟你们一起?”
“他们成亲了,我想着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就让他们留在岛上,不准跟着我们。”
老轩辕王皱着眉,戳了戳小夭的脑门:“你啊,若是真的遇到仇家追杀你怎么办?”
小夭抬起自己的手臂在老轩辕王面前晃了晃,调皮地笑道:“外爷忘了我也是有绝技在身的吗?谁敢来杀我,就算一箭射不死他,毒也能毒死他。”
老轩辕王脸色微变,怎么能忘呢,那日她浑身杀气腾腾地拿着箭指向玱玹的时候,连他这个戎马半生的轩辕王都为之一震,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片刻后,他欣慰地笑了:“不错,如今你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人能照顾你,我这个老头子走的时候也能安心了。”
小夭眉头轻蹙:“外爷就不要再想这些了,好好调养身子,我回头再给您重新开些药,您肯定能好起来的。”
老轩辕王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你们也许多年没回来了,璟,陪小夭四处逛逛吧。”
璟应道:“好,那您好好休息,我和小夭晚些再来看您。”
小夭扶着老轩辕王躺下后,便和璟一起离开了。
小夭和璟沿着山间小路一直漫步,一路上的风景都和以前一样,草木依然繁盛,湖泊依旧清澈,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不知不觉漫步到药谷内,从前那里每天都会有一位耄耋老者身穿麻布衣裳,挽着衣袖和裤脚在药田中劳作,现在老人的锄头怕是再也挥不动了。
一阵微风袭来,药田中忽然传来嬉戏声,接着三个小孩子从中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叫道:“快来追我们呀!”
不远处一个身穿灰色布衫的男子正满头大汗地向他们跑过去,孩子们眼看那人就要追上他们了,尖叫着四散逃去,那男子叉着腰在原地呼哧带喘,急得团团转,显然是已经被这三个小鬼戏耍了半天。
小夭瞧着那男子眼熟,加快了几步走上前去,确认后有些惊讶地问:“鄞?真的是你?”
鄞看到小夭后也是微微一愣,躬身行了一礼。
“你怎么在这里?那是谁家的小孩?”小夭指了指已经跑的无影无踪的小孩问道。
鄞抬手比划道:“那三位都是小殿下,陛下命我每隔一段时日带着小殿下们到药谷中来学习药草知识。”
小夭愕然:“这些……都是玱玹的孩子?”鄞点了点头。
小夭心中叹道,好嘛,如今居然连玱玹都已经儿女绕膝了!她根本不敢看璟,她知道璟也一直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她…..
小夭四下看了看,那几个小孩藏得严严实实,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她不禁掩唇笑道:“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来学习药草知识的。”
“小姐见笑了,三位殿下性子活泼得很,我已经习惯了。”
小夭笑道:“那大概是随了他们的母亲,玱玹小时候可安静得很,我反而更话痨一些。对了,这里面可有王后的孩子?”
鄞摇摇头比划道:“两百年前,王后小产之后就再没有怀过子嗣了。”
小夭吃惊道:“小产?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我并不知,当年我为王后诊断的时候,便发现那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了。”
小夭的心中有些难过,仔细想想,馨悦也是个可怜之人,小时候做人质,长大后如愿当上了王后,哥哥却惨死,虽贵为一国之母,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却没有一个真心爱她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想来大概是这孩子与她无缘吧。
“在聊什么呢?”身后玱玹的声音响起。
三人回头,鄞和璟微微躬身向他行礼,小夭笑嘻嘻地说:“在聊神农山上的几位小殿下。”
玱玹脸色微变,有些嗔怪地说:“什么小殿下,叫生分了都,他们是你的侄子侄女。”
小夭笑而不语,玱玹问鄞:“他们人呢?”
鄞迟疑了一下,小夭抬手指了指药田:“在那,”又指了指前方的灌木丛:“在那,”最后指了指玱玹身后的巨石:“也可能是在那。”
玱玹脸一黑,朝着小夭指的几个方向喝道:“轩辕策,轩辕闵,轩辕汐月都给我出来!”
药田中的药草动了动,灌木丛中沙沙作响,巨石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三小只低垂着头一齐走了出来。他们平时虽顽劣,可都特别怕爹爹,倒不是玱玹对他们有多严苛,是他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们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敬畏,平时再怎么造次,只要爹爹一声令下,他们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两位小王子和一位小王姬灰头土脸地走到玱玹面前,奶声奶气地行礼叫道:“父王。”
玱玹一脸不悦地把他们拎起来,斥责道:“叫你们来药谷是跟着鄞叔叔学习药草知识的,不是让你们来捉迷藏,看看你们这身上都粘的什么啊。”玱玹一边骂着一边拂去他们身上的草渣和灰尘。
三小只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玱玹叹了口气,指着小夭跟他们说道:“这是我妹妹小夭,也就是你们的姑姑,快向姑姑问好。”
三小只抬头,顿时都睁大了眼,眼前这位姑姑风姿绰约、面若桃花,虽说在紫金顶上有数不清的王妃和侍女,他们觉得都没有这位姑姑生得好看,他们有时候也会听到侍女们议论父王一直在等的妹妹,今天看到了才知道父王为什么能一直念念不忘了。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单纯,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权衡利弊、争风吃醋,只觉得面前这位姑姑生的令他们心生欢喜。
三位殿下屈膝跪地,双手交叠,掌心向下,高举手臂,绕到头顶,随后弯腰垂首,恭敬拜在小夭的面前,奶声奶气地齐声喊道:“姑姑安好!”
小夭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她实在是不怎么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只得干笑着说道:“快起来快起来,那个……我今日没带压岁钱,等回去之后再补给你们啊!”
玱玹“噗嗤”笑了一声:“又不是过年,要什么压岁钱。”
小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歹也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爱嘛。”
玱玹宠溺一笑,随后又指着璟说道:“这是姑姑的夫君,也是你们的姑父。”
三小只和刚才一样同璟行礼问安,璟温柔地笑着,从怀中拿出三根白玉发簪分别递给他们,说道:“这是青丘灵鸟的羽毛所化,佩戴它可以破除一切迷障。”
见他们爱不释手,玱玹问:“喜欢吗?”
三小只齐齐说:“喜欢!”
“喜欢应该说什么?”
三小只“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谢谢姑父!”
小夭看着玱玹忍不住乐了:“没想到你这个父王当的还挺像样嘛!”
玱玹一记冷眼扫过去,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还好意思取笑我,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了我看你还笑得出来。”
小夭和璟的脸色都微微一变,沉默不语,玱玹也看出来他们之间有些不对劲,讪讪地闭了口。
半晌小夭问鄞:“外爷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鄞摇了摇头比划道:“我尝试开了很多药方,都不见好转,只怕已经无力回天了。”
小夭顿时觉得脊背发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鄞叹了口气:“老轩辕王陛下这是年轻时候征战四方留下来的病根,如今随着年岁越来越长,这些病根就全都爆发了,现在用药也只是勉强能控制一段时间而已。”
玱玹轻轻拍了拍小夭:“爷爷其实已经病了很久了,那些传言没有错,上次赤水秋赛我确实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找你而去的,我赌你会出现。”
小夭抓住玱玹的手,眼眶含着泪说道:“哥哥,我现在就回去改良药方,争取能帮外爷延续多一点的时间。鄞,你跟我一起。”
鄞看了眼玱玹,玱玹对他点点头,鄞便跟着小夭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