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的大医院,转到县人民医院,再到社区的卫生院,宋幼湘知道,她病入膏肓,已经没有医院肯收治她了。
她虽然在社区卫生院住了一周,但事实上,社区卫生院已经通知了宋家,让他们过来接人,回家安排后事。
只不过宋家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而已。
“……家里马上要办喜事了,死个人在家里还怎么办,不行的不行的,咱们媛朝好不容易认祖归宗,怎么好让她触这霉头!”半梦半醒间,是大姐宋改凤的声音。
被迫来接她了?
紧接着响起的,是双生哥哥宋有良的声音,“不弄回去怎么办,医院这边催得不行了,再说了,慢慢总还是宋家的女儿!”
宋改凤的声音瞬间拔高,“反正接回家不行,你赶紧想想别的办法,弟媳妇家里不是有间旧屋没人住,不如……”
“不行!”宋有良吓了一大跳,忙摆手。
宋改凤无奈,“那怎么办,有良,我也心疼慢慢,但死人总得给活人让路。”
……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盖过了这些仿若冰刀的话。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思绪跑得太快,根本就抓不住,宋幼湘艰难地想,江媛朝办喜事,是认祖归宗的喜,还是跟许家栋再婚的喜?
她这还没闭眼呢,就这么等不及了?
宋幼湘想说不同意,但她同不同意,也没人会听她的意见,她虽还没死,但在宋家人眼里,跟死了已经没有区别。
没听到宋改凤刚才说的么,死人要给活人让路。
恨吗?挺恨的。
可就连恨,宋幼湘都没有力气了。
人死如灯灭,随他们去吧,如果人真有轮回转世,但愿下辈子,哪怕她一个人孤寡孤独,也不要投胎到宋家这样的人家。
宋幼湘抬起沉重的眼皮,奋力看向窗外。
窗外日光明亮,蝉声悠长,已经八月了吧,当年下乡就是在这个时节……
……
宋幼湘是被重物落地的声音惊醒的,原以为是哪个冒失的小护士不小心砸了托盘,然而睁眼的瞬间,还没回过来神,宋改凤尖利的声音瞬间像飞速转动的电钻一样涌入耳朵。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宋改凤声音尖利,刺得人头疼。
“妈,我今年都二十二了,初中没念,十二岁就听你的话出来做事,从学徒一直熬到现在,好不容易才成了正式工。”
“同样都是厂里的正式工,别人工资握自己手里吃香喝辣,我工资全部上交,在家里吃糠咽菜,别人单独一间房,我要跟个病秧子在客厅睡上下铺!”
“凭什么!”宋改凤声音再度拔高,“别说我是大姐,要让着小的,我是大姐我就欠他们的吗?我又不是他们的妈!让着有良就算了,他是家里的男丁,凭什么叫我让着宋慢慢!”
“因为家里负担重,我连对象都不敢处,拖到现在这个年纪,正准备相亲,你们居然想让我去下乡!”
“想要我去也可以,把我这些年交到家里的钱,全都吐出来还我,一分不少,我就去!咱们以后断绝父女母女的关系!”
尖锐而满是抱怨的声音直刺耳膜,听得让人脑袋发炸。
宋幼湘思绪慢了半拍,有一种半梦半醒,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感,原以为自己还在医院里,但很快她就意识过来,不是。
掉了漆的铁架子上下床,碰一下晃三下,宋改凤睡上铺,因为心里有怨气,上下床动作幅度大,在床上也经常故意翻来动去,害得宋幼湘根本没有办法好好休息。
……身下是硬板床,四周挂着洗旧泛白打着补丁的布帘,抬眼就是上铺的木板,这分明就是她下乡前住的地方,是宋家。
可宋家所在的这片家属区,早几年前就被征收了,已经变成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难道是做梦?
可拧到胳膊上是痛的,她能摸到凉席的纹理,还被散开的竹篾扎了一下,瞬间刺痛感就涌了上来。
这不是做梦,她虽然病入膏肓,却还没有糊涂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宋幼湘起身撩开布帘,扭头就看到了窗外的太阳,梦里是不会感觉到疼,也不会看到有太阳的。
宋改凤此时的声音虽然尖利,却满是年轻和朝气,不像是在医院时那样尖酸刻薄,带着生活的沧桑,虽然它们出自同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她们争论的,是宋家谁下乡去当知青的事。
知青?下乡!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改凤,妈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家里就你最适合,你放心,去也呆不了多长时间,就是去过渡一下,你爸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尽快回来。”宋母温声相劝。
宋改凤讥讽一笑,“什么叫我最适合,宋有良是儿子,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他不能去,宋幼湘难道还不能去?她可是高中毕业生,最符合要求,我一个小学毕业生凑什么热闹。”
客厅里陡然静下来,宋幼湘也屏住了呼吸。
宋母头疼不已,要是可以,宋母也希望是二女儿过去,毕竟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多年,每个月开的工资都上交到家里贴补家用。
虽然大女儿下乡后,工作可以给儿子,但车间的工作太辛苦,宋母还舍不得儿子吃苦呢。
“厂办的干部说幼湘不行,不让报。”厂里还是蛮照顾宋幼湘的。
宋改凤脸上讥讽的神色更浓,宋幼湘身体不好不能去,就让她去,既然只是过渡,那让宋有良去难道不行?
原本下乡名单上的人,就是宋有良吧!
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她去,还不是因为她有个正式工的工作,只要她下乡,工作就能空出来,让在家当了两年无业游民的宋有良去顶替。
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早知道身体不好还有这待遇,我也装病了。”宋改凤冷哼一声,眼里满是不平和怨怼,“不,死了更干脆!”
宋母皱眉,一脸晦气地训斥,“你这说的什么话!”
宋幼湘一直病恹恹的,虽然看着闹心,但也不能说她是装的,是生下来就有瘦弱,后头又没养好造成的。
她跟宋有良是龙凤胎,一出生宋有良就长得壮实,足有五斤八两,而宋幼湘只有堪堪三斤,当时大家都说不好养活。
想到这里,宋母心里其实有些后悔,当年那家人家来收养孩子的时候,应该把宋幼湘送出去才是,都怪她那婆婆,非说龙凤胎是福气,要守着。
龙凤胎哪里是福气,要是没有这死丫头抢营养,她儿子说不定长得更好呢,这死丫头身体还一直养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搞得好像她这个当妈的虐待孩子一样,看着就糟心。
“我难道还说错了?你们就是偏心!”宋改凤气道,忍不住抹起眼泪来,继续控诉她这些年多不容易,父母有多偏心。
……
上辈子,姑且称之为上辈子吧。
宋改凤也是这样在家里大闹一场,可惜宋父宋母没有同意她留城的打算,宋改凤转眼就经人介绍,自己做主,随便找个人嫁了。
这下好了,宋改凤带着工作跑了,宋父宋母就怨上了宋幼湘。
怨她身体不争气,怨她不晓得替家里分担困难,怨她不知道劝劝她姐……比起宋幼湘一个病秧子,宋父宋母本来就更看重身为长女的宋改凤。
等到知青办来催宋有良要下乡的时候,宋父宋母急得不行,求爷爷告奶奶,走了不知道多少关系,把下乡的名字改成了宋幼湘。
宋幼湘收回思绪,反正到最后下乡的人还是她,与其浑浑噩噩被人安排命运,不如变被动为主动。
正好,她这辈子只想离宋家人远远的。
现在城里都没有多少招工机会,就算有机会留在城里,对她现在的情况来讲,也不合适,要么工作被宋母抢走给宋有良,要么参加工作后,宋母像蚂蝗一样,死死地扒住她吸血,她若不从,宋母直接去厂里闹就是,不怕她不就范。
下乡的地方虽然经济条件不好,但山好水好,只要想办法解决高强度劳动的问题,适量劳动其实更适合现在的她好好养身体。
也免得这辈子父母和宋改凤,都把宋改凤胡乱嫁人,最后婚姻不幸福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让她一辈子都背着害了姐姐一生幸福的罪名。
宋幼湘开口,“我去,我去下乡当知青。”
屋里静了静,宋母和宋改凤都看向了宋幼湘,她们这时候才发现宋幼湘一直睡在屋里,还醒着。
宋幼湘巴掌大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就不是很健康的样子。
前些天变天,宋幼湘发烧病了一场,现在烧还没有完全退下去。
但她的眼睛很亮,清棱棱的一双眼睛,看得人心里直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