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亮斜挂在半空,本来就不甚明亮的月色,不时被流云遮挡,使得大街小巷更显得黑暗。整座县城像死一般沉寂,不仅没有一点人声,连狗吠虫鸣都听不到。只有宪兵队部大门上那两盏汽灯,发出惨白的灯光,引来许多飞虫狂飞乱舞,不时撞击着玻璃灯罩,发出轻微的响声。
自从被日本鬼子占领之后,冀中这座县城变得异常萧条,若不是宪兵队为了体现大东亚共荣而强迫买卖铺面不准歇业,大部分生意恐怕早就关张了。就连城里最大的饭庄聚仙楼,也因为食客寥寥,早早地就上了门板。老百姓家的大门平时总是插着,没事尽可能不出门。天刚擦黑,大街上就看不到几个人影。天黑后还在街上游荡的,不是鬼子,就是汉奸。
一队鬼子巡逻兵走在大街上,打头的那个鬼子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手电筒的光像鬼火一样乱闪。一只狗被“喀喀”的皮靴声惊醒,它侧耳听了听,似乎知道那是鬼发出的声音,没有叫,只是微微地低吟了两声,就夹着尾巴趴在地上,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鬼子兵刚刚走过一个巷口,小巷中闪出一个黑影。那是一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面罩的人,周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着十几步外的鬼子兵,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光,抬手一挥,一道青光射了出去。那道弧形的青光始于黑衣人之手,止于走在队尾的鬼子兵的后脖梗。青光消失后,走在队尾的鬼子兵的脖子上,多了一把飞刀。飞刀刚好插在脑袋与脖子的连接处,那个鬼子兵一声未吭,瞬间毙命,由于惯性又向前走了一步,才颓然倒地。他身背的三八大盖摔在地上,惊动了前面的鬼子。众鬼子一起围过来,搬着尸体察看出了什么事,“叽哩哇啦”地乱成一团。
那个黑衣人见已经得手,抽身缩进巷口,悄无声息地向小巷深处狂奔。这条小巷是个死胡同,那人转眼之间就跑到尽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一个箭步跳到墙脚,身形一矮,双脚同时发力,身体暴起,“嗖”地一声,跳到一人多高的墙头。等鬼子兵发现同伴被飞刀刺死,乱糟糟地四下搜寻凶手时,黑衣人早已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城门口站岗的伪军士兵高声吆喝着:“进城出城的抓紧了,城门马上就要关闭啦。”几个出入城门的行人听到呼喊,纷纷跑向城门。伪军们忙起来,挨个儿对过往行人搜身。行人都走了,几个伪军关上城门,两个鬼子兵无聊地看着他们。一个鬼子兵掏出烟叨在嘴上,从火柴盒里拿出最后一根火柴,划了两下没划着,嘟囔了一句骂人的话,说:“小野君,借你的火用用。”没听见回答,他扭头向叫小野的鬼子兵看过去,却发现小野躺在地上。他疑惑地走过去,一下子惊得张大嘴巴,过了半晌才大声叫起来:“小野君被人杀啦,快抓刺客。”伪军们乱作一团,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
此时,一个矫健的身影早已潜进胡同,跑到百丈之外。离城门已经很远了,伪军们的叫喊声已然听不见,那人跑到城墙边,抠着砖缝,像壁虎一样爬上去,很快就爬到顶上。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见附近城墙上没人把守,那人翻身上了城墙,三蹿两蹦来到另一面,纵身一跃,跳到墙外,在身体下落的同时,一伸右手,攀住垛口,身体一转,面对城墙,转眼就顺着城墙溜到地上,潜入庄稼地里。
天色刚刚擦黑,聚仙楼饭庄门口,几个鬼子兵踉踉跄跄、嘻嘻哈哈地往外走。一个佩带少尉军衔的鬼子兵手里拎着个酒瓶子,对跟在身后相送的伙计说:“中国菜,大大地好。中国酒,大大地好。明天、我们还来。”伙计赔着笑脸说:“太君吃得好是小店的荣幸,欢迎太君再次光临。太君,这个饭钱,您是不是……”拎酒瓶子的鬼子兵瞪着眯缝眼问:“什么,你说什么?饭钱,你敢跟大日本皇军要饭钱,良心大大地坏啦。”说着,抡起酒瓶子就向伙计砸去。伙计连忙往旁边一闪,还是慢了一点,被打中了下巴,当时就满嘴是血。老板一见,赶紧跑过来,连连鞠躬,说:“太君息怒,太君息怒,小的手下不识好歹,不该跟太君要饭钱,小的会严加管教,请太君恕罪。太君请慢走,欢迎再次光临。”另一个鬼子兵扇了老板一巴掌,骂道:“八嘎,管皇军要饭钱,你们良民地不是,统统死啦死啦地。”老板吓得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君哪,我、我们可、可都是、良、良民呀。我们开、开门营、营业,为的是、大、大、大东亚共、共荣,共荣。”那个鬼子兵突然笑起来,说:“你地说话地会,大东亚共荣,你地营业,我地吃饭、喝酒,我们共荣地干活,收钱地不行。”老板站起身,苦笑着说:“不收钱,不收钱,太君随便吃、随便吃。”几个鬼子兵狂笑着走下台阶,边走边说:“支那人都是猪,不打不老实。”
看着鬼子兵的残暴和嚣张,现场的中国人个个血脉贲张,敢怒不敢言。挨打的伙计吐了一口血水,带出两颗牙,恨恨地骂道:“日本人才是猪,早晚有一天被开膛破肚,炖熟了喂狗。”老板把他扶起来,小声说:“哎呀,你就别说啦,让他们听见免不了又是一场麻烦。”伙计说:“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今天的仇老子早晚都得报。”老板扶着伙计走进后院,边走边小声说:“你当我不想报仇哇?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逞口舌之快没有用,逮着机会杀狗日的才是真格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一定要忍耐,留得命在才能报仇。”
几个鬼子兵跌跌撞撞地顺着大街往宪兵队走,鬼哭狼嚎般地唱着日本小调。拎酒瓶子的鬼子少尉喝了口酒,把酒瓶子交给另一个鬼子兵,说:“你先喝,我要去撒尿。”说着走到墙角,褪下裤子。另一个鬼子兵走过来,说:“藤田少尉,你先等会儿,咱俩一块儿尿,看谁尿得高。”其他鬼子兵见二人比赛滋尿,在一旁指指点点,加油助威。
就在此时,只见青光一闪,那个叫藤田的鬼子少尉身体一紧,然后像麻袋一样瘫在地上。十几步远的胡同口,一个黑影闪进胡同内。几个鬼子兵正拍着巴掌助威,完全没发现出了状况,见藤田倒在地上,纷纷叫起来:“藤田君输啦。”“藤田少尉喝得太多了,还没尿完就醉倒了。”“咱们赶紧把藤田少尉扶起来吧。”几个鬼子兵七手八脚地去扶藤田,这才发现他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刀。藤田已经毙命,身体正在逐渐变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喝进去的酒全都变成了冷汗,顺着后脊梁往下流,几个鬼子兵顿时清醒过来,咋咋呼呼地四处寻找凶手。当然,他们忙乱了半天,一无所获。
“八嘎!八嘎!”在日军宪兵队的办公室中,宪兵队长黑田少佐正在大发其火。骂了一连串“八嘎”之后,他还不解气,抓起桌上的茶杯,重重在摔在地上,碎片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宪兵队小队长山本身子挺得笔直,使劲低着头,黑田骂一句,他就答应一声:“嗨。”皇协军团长李少良、特务队长王大海身子躬得活像大虾,双腿微微发抖,头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黑田长着一副标准的日本人的模样,个矮罗圈腿,头大脖子粗,满脸的横肉互相纠结,一双小眯缝眼透着凶光,大嘴一张露出满口白森森的大牙,在黢黑的脸色衬托下显得极为吓人,尤其是在生气骂人的时候,简直就是个夜叉。黑田真是气急了,指着桌上并排摆着的三把短刀,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五天,短短的五天之中,就有三名帝国士兵被刺客杀死,还有一个少尉军官。你们皇协军几百号人,特务队几十号人,查了好几天,一点线索都没有查出来,简直是废物、饭桶!”看着李少良和王大海二人卑躬屈膝的奴才样,黑田突然感到一阵厌恶,走到二人面前,“噼噼啪啪”,给了二人一顿嘴巴,二人脸上立刻出现红红的掌印。李少良和王大海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躲避,嘴里还得说:“卑职无能,该打,该打。”
黑田在气头上,下死力气抽李少良和王大海的嘴巴,打完后才觉得自己的手生疼,紧皱着眉头,用左手揉着右手,偷偷地吸了口冷气,火气消了许多,转头对山本说:“山本君,我们没有一人伤亡就占领了这座县城,如今却屡屡遭到支那人的偷袭,损失惨重,这是我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耻辱!我命令你增加兵力,加强戒备,盘查过往行人,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统统逮捕,严刑拷问,必须把那个卑鄙、懦弱、只敢在背后偷袭的飞刀贼找出来,我要把他碎尸万段。皇协军、特务队协助你的工作。”
山本、李少良、王大海同时“嗨”了一声。王大海偷眼瞄了一下黑田,见他火气已平,立刻堆起满脸的媚笑,往前走了一步,点头哈腰地说:“太君,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大海是个中等个头儿,哈着腰正好跟黑田一般高。他本是县城里的地痞无赖,鬼子到来之前就带着一帮小混混横行在县城各街,坑蒙拐骗,明抢暗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背地里都叫他王大害。鬼子还没开到县城,国民党县党部、县政府、警察局的头头脑脑就望风而逃,王大海一帮地痞流氓就成了县城里势力最大的团伙。王大海认为出头的日子到了,带着一群小兄弟远远地出城迎接鬼子。鬼子初来乍到,正需要熟悉本地民风的人,就任命他当了特务队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大海手下的小混混们都混了个小队长、班长之类的官衔。县里的其他流氓地痞和游手好闲之人,见王大海受到日本人的赏识,纷纷投到他门下,几十人的特务队就这样组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