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蕊從噩夢中驚醒時,天還沒亮,秦家的院子隱在黑色的天幕裡,像只吃人的巨獸。
她攏了攏身上的嫁衣,往火盆那靠了靠。
燒了一半的黃紙被門縫透進來的冷風吹得打旋兒,星星點點的火光映照出屋子中間那具黑漆漆的棺材。
阿蕊捂著胸脯,臉色煞白,不由回想起剛才的夢境。
夢裡,她被人從河水中撈起。
那人赤裸著上身,粗壯有力的胳膊抱著她的腰,佈滿薄繭的掌心將她身上的溼衣片片剝離。
她看不清男人的臉,卻隱約記得他胸膛傳來的灼熱。
男人貼著她的身子,低聲說了句抱歉,又問她許人沒有,阿蕊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的,混沌的腦子燒得迷糊,只知道依靠本能往男人懷裡鑽。
她被這樣抱了一夜,醒來時,身邊卻不見昨晚的人,只有她娘抱著她慟哭。
阿蕊咬唇,嬌媚的小臉沒有半分血色。
這哪裡是夢,明明是前幾日真切發生過的事!
幾日前,她爹突然要將她嫁到秦家。
她跟秦二郎是自小訂下的婚約,本打算等秦松中舉後兩人就成親,但沒想到他趕考路上遇到狼群,屍骨無存,等發現時那地方只剩一件血衣和幾本沾了血的詩書。
原本人一死婚約就該作廢,可她爹為了名聲執意要將她嫁進來。
她才十六歲,正是最鮮活的年紀,如何能接受給死人守活寡。
阿蕊想不開,趁著天黑跳了河,卻不想被人救起。
那人剝了她的衣服,又摸了她的身子,兩人已然不清白。
她想以此躲過親事,可沒人信她的話,周家和秦家要結親的事在清河鎮傳的沸沸揚揚,他爹周秀才儼然成了鎮子裡最有情義的人,怎會讓她壞了自己的名聲。
阿蕊被拘在房裡養了兩日,昨兒一早便被換上喜服送到秦家來。
沒有花轎,沒有新郎,甚至連她的喜堂都是設在靈堂中。
族中的長輩押著她在棺材旁拜了堂,當晚便讓她在這守靈。
黑漆漆的棺材裝著秦松的血衣,火光忽明忽暗,阿蕊跪在地上,眼神空洞麻木。
她以後就是秦家婦了,餘生都要守在這座小宅子裡。
不對,秦松父母早逝,被宗族撫養長大,他的住處,讀書的束脩,都是宗族所出,現在人死了,自然要收回去。
便是這座小宅子,她也住不得。
想到自己的處境,阿蕊惶惶不安,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秦家的院子才有了說話聲。
“今兒二郎出殯,大郎可會回來?到底是親兄弟,總不能真不露面。”
張氏洗完臉,又重新接了盆水,摻上熱水讓秦大伯漱洗。
兩人雖壓著聲音,但院子就這麼大,有點聲音屋裡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秦大伯皺著眉,眉心擰成一塊疙瘩,“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郎的性子,當初他被那崔氏磋磨,十歲便上了戰場,若不是大郎命大,僥倖撿回一條命,這會墳頭草都得幾丈高了,他和二郎雖是親兄弟,但到底不是一個肚皮出來的,隔著一層呢。”
“哎,這可恨的崔氏,若不是她從中攪和,兄弟倆也不至於離心!”
張氏對崔氏也是深惡痛絕,她還沒見過哪家後孃是將繼子往死裡逼的,當初大郎受了多少苦,他們這些長輩都看在眼裡,二郎的喪禮他不願意來,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張氏瞥了眼靈堂,低聲道,“二郎的喪事族裡能幫忙辦,可裡面那位總不能讓族裡再繼續養著,咱家屋子本就不夠住,風哥兒如今年紀大了,保不齊今年就要相看,家裡住著個小寡婦是怎麼回事,更何況她還沒上族譜,算不得秦家人。”
阿蕊從昨兒早上到現在滴水未進,又哭了一場,這會兒手腳都是軟的,外面的話她只聽了個斷斷續續,但能聽出來秦家不歡迎她。
是了,守貞的名聲雖然好聽,但秦松沒有田地,她嫁進來只能靠族裡養著,現如今各家都吃不飽飯,平白多一張嘴,哪家會願意。
秦大伯也犯愁,“等今兒給二郎發完喪,我再和老二他們商量商量,定個章程出來。”
“怕是老二他們也不想要。”張氏並不抱希望。
……
院子重新歸於平靜,阿蕊垂著頭,嬌嫩的手心被她掐出斑駁的指印。
火盆裡的黃紙已經燒完,有灰燼飛出來落在她的裙襬上。
這嫁衣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繡的,裙襬那支並蒂蓮開得絢爛,阿蕊還記得她繡花時的心境。
秦松長相清雋,又是難得的秀才,這本是一樁極好的親事。
年少慕艾,她也盼過舉案齊眉。
可如今,她的男人躺在黑漆漆的棺材裡,連副完整的身子都沒留下。
過了今日,她的人生就和這朵沾染了灰燼的花兒一樣,敗了。
阿蕊悲從心來,望著身旁的棺材,又紅了眼。
……
辰時剛過,秦家就陸陸續續來了人。
秦家是個大宗族,秦松的叔伯加起來就有六個,再算上他們各自生的兒子孫子,烏泱泱一大群人,但說到底他們也只是地裡刨食的。
這些年為了供秦松讀書,各家手裡都緊巴巴的,聽到還要養阿蕊,秦二伯先翻了臉。
“大哥知道我家的情況,為了供二郎,我把家底都掏出來了,原想供出個官老爺,哪料到會血本無歸,若再接濟周氏,我們一家子喝西北風去得了。”
“是啊大哥,大家日子都不好過,自己家尚且吃不飽飯,哪有餘糧養別人。”
秦四叔也跟著附和,顯然都不願意養阿蕊。
“那要怎麼辦,人嫁到秦家,總不能再送回去。”秦大伯作為族長,愁得臉上的褶子都深了幾分。
一直沒說話的秦六叔突然開口,“三房不還有大郎在,他是二郎的親兄弟,理應由他來養周氏。”
“這……”眾人面面相覷。
話是這麼說,可大郎離家十餘年,從戰場上帶回來一身煞氣,他們這些叔伯見了都發怵,又哪敢去他跟前提接濟阿蕊的話,更何況他跟二郎關係自小便不親近。
院子裡一時陷入僵局,眾人臉色都不好看。
阿蕊跪在棺材旁,身上的嫁衣還沒換,她嫁到秦家,沒有聘禮,自然也沒有嫁妝,倒是帶了兩件舊衣裳,但昨兒倉促,張氏直接將她領到靈堂裡,衣服也沒來得及換。
這會兒她低著頭,纖瘦的腰肢像被折斷的花,不帶一絲生氣。
秦烈進門時,便看到她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