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弗一猜便知魏骧为何突然冷落自己。
忙大抵是真的,必然也有方绪的因素。
按说不该。
初来密阳的路上,方绪策马追上来时,她唱念做打了那一场,他那些亲卫可都是瞧在眼里的。作为一个男人,魏骧心里不可能不膈应,不然入府后她也不会坐了那么久冷板凳。
至于之后两人之间发生的变化,应该是见色起意、色迷心窍。
简而言之,心中的欲冲淡了心中的厌恶,于是才有了她这阵子的风光。
可刺扎进肉里,并没有拔出,一旦旧事重新翻起,就会化脓破溃、进而发作。何况自己已名副其实成了他的女人,之前能忽略的,现在恐怕只会更加放大。
披香院愁云惨淡,仿佛天塌了一般。
秋盈更是忧心忡忡,疑心那日县令娘子的话传进了五郎君耳朵里。
她与春盎也并不知究竟,孟娘子与十郎君之间万一真的曾有过一段……
“娘子别信那些人的话,五郎君这阵子虽没回来,咱们披香院的一应待遇如常,并未被克扣。日常吃用不曾短缺,改造练功房那些匠人也不曾懈怠半分。”
孟弗坐在湖中亭里,趴在栏杆上往水里丢鱼食。
听了秋盈的话,心中暗想,魏骧贵人事忙,一时忘了吩咐也是有的,时日久了,府里的人反应过来,岂能不见风使舵?届时吃穿用度不被克扣到底才怪。
“真要是吃不上饭了,我会给你俩遣散费的。我的那些头面首饰,你俩尽管挑。只要魏骧对我还有一丝情……算了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不管有没有那一丝情分在,我都会想办法求他把你们送回方府去。”至于院子里其他伺候的人,本就是刺史府的,也省了操心。
孟弗这么说倒不是画大饼。
她也想直接给钱,可她没有哇。
自与魏骧实打实滚到一起,披香院赏赐从未断过,绫罗珍宝不缺,唯独不见现钱,出门购物自有府里人结账,她钱袋比脸都干净。
之所以如此,无非上回逃跑的事并没有完全打消魏骧的疑虑,他心里还存有疑影。
不过没关系,眼看失宠在即,届时一个被打入“冷宫”的侍妾,谁还会在意?
没准儿脱身更容易了。
就是脱身以后的盘费……虽然珍宝首饰比钱更值钱,但那些东西不易携带出府,而且上面都有徽记,只怕她前脚使出去,后脚就被顺藤摸瓜了。
再有,顺利出逃以后呢?万一再碰上兵乱……
秋盈见她面上没事人似的,盯着湖面的双眼却渐渐发怔,有些畏惧、有些茫然。
暗忖,看来孟娘子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
“娘子别胡思乱想,也别发愁,五郎君总不能一直不回。一夜夫妻百夜恩,等他回来,你找个机会探探,未必没有回旋余地。”
孟弗见她满脸都写着同情和“我懂”的字样,觉得胡思乱想的还不知是谁。
她愁的是前路难行,至于魏骧的态度,还真无所谓。
却忘了,无论她愿不愿承认,她现在都是魏的妾侍。
魏骧是她的恩主,魏骧的态度直接决定她的去留,亦或生死。
–
月底时,魏骧终于从军中归来,只因要招待一位贵宾,好像是南边普泰镇的来使。
普泰镇前任节度使死在史坤手上,这次围打保义镇就有普泰的军队。
“奴婢打听了,来者是普泰节度使第三子,听闻带了女眷来的,娘子不若先准备起来,说不准五郎君会叫你陪同待客。”
然而让秋盈失望了,魏骧既没来后院,也没有派人知会她什么。
正当孟弗以为今晚没她事了的时候,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捧着套舞衣进了披香院。
“你说什么?五郎君让我们娘子献舞?”春盎拔高了声音,满是不可置信。
其实她完全不必如此惊讶。
高门大族的宴筵上,让姬妾侍宴劝酒、唱曲献舞都是常有的事,将婢女侍妾随手转赠给宾客也并不为奇。
可,前阵子五郎君对孟娘子是那样上心,还以为孟娘子在五郎君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秋盈走上前:“我记得留芳苑现养着一班女乐,叫她们献艺更合适吧?”
达官贵人家豢养以声色歌舞事人的乐舞艺伎是这时候的风尚,设宴招待宾客时若无乐人舞姬助兴,反倒显得失礼。
孟弗无意间得知了这些人的存在,还兴致勃勃地要登门拜访,切磋一二。
这多失身份呐?被春盎秋盈死活劝住了。
那小侍女抿嘴笑:“这是五郎君的吩咐,咱们说了可不算。何况那些人献舞和孟姬献舞又有什么分别呢?孟姬还是快点更衣吧,前面已经开席了,孟姬表现好点,没准儿还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你呢。”
小侍女留下舞衣就离开了。
春盎和秋盈都替孟弗感到屈辱。
“当着人前跳舞……拿娘子当什么人了!”
孟弗倒不觉得当众跳舞是件屈辱的事。
舞蹈对她而言从来都是毕生的爱好,也是治愈的良方。
漫长的人生、枯燥的生活,高兴了、难过了,开心的、不开心的,都无妨。旋转、跳跃,尽情享受完一支舞蹈的时光,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在这个时代,舞,连带着跳舞的人,都被打上了低贱的标签,并不被高看为艺术。
纵使跳得再好,最终的出路要么是被显贵收入后宅,要么年老色衰后去教导别家姬妾,就像她之前教方九娘那样。
所以刚刚那个侍女也没说错,她与留芳苑那些舞姬本质上并无不同。
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有的人只愿意自己独占,有的人却不介意在喜庆的日子里放出来供宾客玩赏娱乐……
孟弗并非自怨自艾。
她改变不了时代,也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
怨恨也好,不平也罢,都是无用的情绪,没什么用。
她在想献舞之后会发生的事。
瞧方才那小侍女话里话外的意思,魏骧大概会把她赠送给那位贵宾。
唉,本以为失宠了更好脱身,倒忘了还有被转手的可能。
也是,养着多浪费粮食啊,不如送出去吃别人家的大米,还能落份人情。
孟弗由着春盎和秋盈给自己更衣,仰头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看得透,也看得开,但被当个物件一样送来送去,这感受还真是——糟糕透顶。
只有安慰自己,一回生二回熟,左右比魏骧难糊弄的应该难找。
但愿那位贵宾不是脑满肠肥的屠夫模样……
前厅。
坐高堂,施绛纱,金樽玉盘,推杯换盏。
四角皆有灯架,照得厅内亮如白昼。
魏骧位于上首,旁边即是此次的贵宾——普泰节度使第三子严凭。下首左侧是严三郎的陪同人员,右侧则是作陪的州衙僚佐。
宾主相谈甚欢。
忽而丝竹声起。
闵娘事先已请示过是否安排舞乐助兴,魏骧点了头。
是以余光瞥到有一舞姬袅袅进厅时,魏骧并未过多留意,仍旧偏首与严凭低声交谈着。
直到一声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