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对银环和秋云无声说的,是明晃晃的“贱人”二字。
都是高门里做活的体面人,就算有扯头花吵嘴的,也是阴阳怪气地拐着弯儿来。
鲜有这般泼辣直接,明面骂人的。
可沈枝是何样人,谁叫她不爽气了,管他男女,她必是睚眦必报。
眼见银环和秋云张牙舞爪地撕上院中人儿的衣裳,两人对一个,书青头皮发麻,正要呵斥拉架。
院门传来通报:“太太派人来了。”
俄顷,书房。
芳寻万分虔敬地传着太太原话。
“爷,太太回了院子便头疼不止,府里请了李太医,可太太闹着不看,直忧心念叨着:不过是想给儿子院里添个丫头,她这当老子娘的如何连主都做不得了,一个个的,都去戳她肺管子。”
“太太还…..”
裴敬玄停了批阅公文的笔,沉声。
“太太还说什么。”
芳寻咽下唾沫,提着熊心豹子胆,索性一口气说完。
“太太还说主子爷身为裴家大爷,房里如今连个人都没纳,膝下也无子嗣,是她对不住裴家老祖,说您若应了少傅的缺儿,住进宫里,她就绝了三餐饭食,去跪祠堂,向列祖列宗赔罪。”
周遭寂了一霎。
茂荣眼观鼻鼻观心立在旁边,只字不敢言。
稍前是爷传话拦人,这会是太太拿话堵心,正打擂台呢。
裴敬玄转动指上的墨玉扳指,脸色算不得好看。
许久,他舒出一息,语气霜冷。
“你去回了太太,至此以后,再不能送人来。”
芳寻一下松了千斤的气,当即福身回话。
“极是,太太许诺只要凌风居留下沈枝姑娘,以后定不会再扰爷的清净。”
也对,如果连这般姝绝的人儿都不能让爷收用,也就没必要再送人来了。
裴敬玄捏着频频抽动的额角,终是长臂一挥。
允了。
成,这场较量,母子二人算打了个平手。
院里,沈枝早已起身,她连发髻都未乱一丝,正娇弱地倚着书青。
这会,变成银环和秋云满脸青黑地跪在廊下。
芳寻冷脸训斥俩人,态度分明。
“你等是皮紧了,连太太亲自送来的人也敢动!我自去回了太太,今日就将你二人发卖了!”
谁不知翠华庭里,除了庄嬷嬷,芳寻便是太太身边头等得脸的大丫鬟。
银环和秋月这俩二等丫头一听要发卖,哪还敢梗着脖子叫嚣,直接叩头求饶起来。
“别别,千万别,芳寻姐姐我等错了,再不敢了不敢了……”
好在书房离得远听不见,否则二人这样喧闹,扰了爷清静,成何体统。
芳寻不欲她们再吵,便罚二人在外院通往后罩房的小道口上,跪足两个时辰才算作罢。
那里人来人往,亦是叫满院的下人看清形势。
了了事,芳寻朝沈枝点头示意,才回正院复命。
见芳寻这样周到,书青心里有了谱。
看沈枝被撕了衣裳,书青拿来一件披风,左右不敢慢待。
“姑娘,先用披风将就挡着,请随我来,换身衣裳要紧。”
换衣裳?
嗯,还是不了。
你瞧瞧,她眼下香肩半露、我见犹怜的模样,不正是见世子的好时候么。
沈枝谢过,只言:
“可否劳烦书青姐姐代为通传,我想亲自向爷谢恩。”
书青为难看她:“这……爷未必会允。”
沈枝不急,她抛出诱饵。
“倒不全是为了谢恩,其实是爷有件贴身之物,落在了我这儿……”
书青暗惊,思虑几许后,还是答应了。
走之前。
沈枝向跪着的两个倒霉蛋,明媚飘去一眼。
惹得银环和秋云急恨不已,牙根都要咬断:
劳什子的贴身之物!是这尾狐狸精不怀好意!
啊!快来人拦她!这人定是要向爷使狐媚子手段了!
去往书房路上。
书青遇到疾步外走的茂荣,问。
“主子爷可在书房?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去?”
茂荣:“好姐姐,主子当下在正房呢,主子要去官衙,我先备马。”
话落,茂荣朝二人朗朗一笑,走了。
书青又领沈枝拐去内院。
二人路过几处静美的曲径湖亭,刚进内院,一个粉衣裳的三等丫鬟打外头追来。
“书青姐姐,你快去看看吧,库房那儿有几个丫头打起来了!”
书青脑仁骤疼,今日真是疯了,爷还在院子里呢,一个二个的就敢着了魔似地闹,胆肥欠教了这是。
“姑娘,你且在此处稍等,我去去就来。”
书青匆匆交代一句后,肃色离去。
又单单留一个沈枝,俏生生站在原地。
凌风居内院,宽阔明净。
除却偶有的莺啼燕啭,四下空幽梵静,处处是修身养性的好景儿。
沈枝瞥向身后的月洞垂门,连路过的人影都见不到。
闲适打量时。
正房六角纹长窗内,传出一道低醇清润的声线,直直沁入沈枝的耳朵。
“来人。”
沈枝灵韵挺翘的双睫微扇,犹豫着没动。
直到,正房内再次扬起那道唤声。
沈枝轻咬唇瓣,略略想过后,她解了身上的披风,款款朝前迈去。
那一刹,她臂上被撕碎的嫩绿烟衫,正随风而动……
身着绯红官服的裴敬玄,见连唤两声都无人应答,正不耐,就听身后有道轻缓的步子迈了进来。
他扬起双臂。
“将腰封拿来。”
沈枝朝那气宇的背影望了眼,又向左右扫视。
很快发现外室卷格上,挂着一条黲墨嵌金的腰带,只因被帘子挡着,所以从里头轻易看不见。
身后寂静无声,裴敬玄正欲回头。
忽而,一双脂白柔腻的小手从他腰后伸来,状似环抱。
裴敬玄俊逸的眉眼一挑。
然,不过刹那功夫。
那双手的主人就像没伺候过人一般,不仅腰封的带钩扣不上。
细软的手指,还毫无分寸地在他腰腹间左右乱点。
同时,那具身子还愈加贴近他的脊背。
裴敬玄黑眸中,寒光乍现。
他单手一擒,冷然扣住那手,低喝。
“放肆!哪儿学的规矩!”
转身的瞬间,黲墨嵌金的腰封倏地落下。
一个惊慌无措、明眸皓齿的面生丫鬟,陡然落进男人幽渊般的眼里。
且那丫鬟还衣裳不整,露着半个腴白扎眼的纤细臂膀……
裴敬玄并未就此松手,他黑眸微含,神色漠然。
“你是哪个?”
沈枝突然受了一惊,神情可堪无辜。
她并不知道,按规矩,伺候主子系衣带是要弯腰走到主子前头,半蹲或是跪着系。
而不是像她这样生瓜蛋子般,站身后在主子腰间乱摸、乱滑。
此刻她被牢牢捉了手,是跪不得,弯不得,只能被迫仰向面前威压甚重的男人。
她双眸湿润,嗓音透着丝丝委屈却字字清晰。
“主子爷恕罪,奴婢是新来的,原是候在门外,偶见房内无人听候差遣,才擅自做主进来服侍。”
“奴婢还未学过府里的规矩,冲撞了爷,求爷宽恕。”
裴敬玄俯瞰她,眸光很冷。
“翠华庭送来的人?”
沈枝忍着手腕上炙烫的握痛,羽睫抖了抖。
“是。”
话落,房内气氛凝了一会。
继而,男人松开那软白的手腕,寒声冷斥。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