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尹禾月破天荒失眠了,閉上眼——學校操場、潔白婚紗、離婚協議……最後目光定格在宋嶼舟的傷口處。
七零八碎。
六點清晨,她醒來看到的第一眼,剛好是桌上的83元,瞬間清醒大半。
尹禾月起床洗漱,鏡子裡自己嬌皮嫩肉,用食指戳戳臉頰還能回彈。
想起前世,婚後不過一個月,臉上的肉蕩然無存。
溫澍還能面不改色地說:“瘦就瘦了,不影響健康。”
虧她還真信了。
後來去醫院做全身檢查,貧血、消化不良的小毛病一堆,神經衰弱到了輕度抑鬱。
重活一世,她最想保護的,是年少的自己。
下樓時,正在擺碗筷的白婉驚歎道,“稀奇誒,是什麼讓從來不吃早餐的哥哥妹妹都在週末起了個大早?”
“……”
宋嶼舟也在?
他難得穿了件白色的襯衣,頭髮任意耷著雙眼,嘴裡含著一塊饅頭,一邊鼓著腮幫子咀嚼一邊盯著尹禾月。
要不是鼻子上還留著擦傷,尹禾月都要以為“瘋狗”從良了。
【膽子這麼點兒小也敢叫人勸架?早知道偷偷把錢塞她門縫裡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頂著黑眼圈的尹禾月,就能聽到了宋嶼舟輕飄飄的心聲。
她的確沒睡好,但又不是因為他。
未免太自作多情。
“昨夜回來太晚,只好先從阿姨做的早餐開始彌補,可不能讓它也‘失望’了。”
尹禾月嘟嘟嘴夾著嗓子,星星眼眨巴眨巴,愣是把白婉哄得樂開了花。
“我哪會對月月失望……”白婉笑著笑著,心尖鈍痛。
“唉,月月才像我親生的,又懂事又可愛,想方設法哄我開心。不像哥哥,天天板著個臉,還打架。”
白婉越看宋嶼舟越嫌棄。
正在喝粥的宋嶼舟被嗆到:“……”
【懂了,我呼吸也有錯。】
一大早就被某人看扁的尹禾月目的達成,心滿意足地喝了口燕麥粥。
裝乖嘛,誰不會?
宋嶼舟吃完離席後,尹禾月胃口大開,慢條斯理地吃下一顆水煮蛋、三個肉包和一碗燕麥粥。
磨磨蹭蹭到九點才出門,尹禾月心情愉悅地和玉蘭道聲早安,走到門口時——
笑容垮了下來。
宋嶼舟怎麼還沒走。
身後還靠著一輛通體黑亮的機車,看上去是最新款式,表面一塵不染,應該是新車。
“……”尹禾月裝沒看到,往他反方向走。
“等等。”
頭盔被宋嶼舟託在掌中轉了一圈,他身體側過來,用肩膀將尹禾月整個攔住,“去哪兒,我送你。”
“用這個?”她遲疑地看了眼機車。
“對,這車是……”
“那不用了,謝謝。”
“……”
拒絕得如此乾脆,宋嶼舟啞口無言。
【怎麼會有人拒絕鈴木GSX250……】
聽到型號的尹禾月,只求他不是在藉機罵人。
“坐地鐵很方便,你這車更適合兜風。”
尹禾月不懂車,但也懂尊重別人的愛好,勉強給他的愛車“留幾分情面”。
“那我和你一起坐地鐵。”宋嶼舟雲淡風輕地放下頭盔。
聽到這話,尹禾月臉一擰,像是遭到晴天霹靂……又抽什麼風?
【送人必須送到底啊。】
他垂下眸,青黑的劉海遮住他的眼底,遮住夏日的秘密。
【……不然,怪丟臉的。】
尹禾月忍不住笑出聲,少女開懷飽滿的笑,像是爽口解膩的爆汁橘柑。
看來這個年紀的男孩都是虛榮心作祟,宋嶼舟也不例外。
“……莫名其妙。”他裝作不在乎地插兜,長腿一邁,走快了幾步。
走在前的宋嶼舟抬頭時,眼中的承載烈陽,幾近天空的透明。
【……莫名其妙笑得這麼好看。】
——尹禾月聽到他說。
……
地鐵口臨近學校附近,一路上碰到不少同校同學。
“那是宋嶼舟嗎?”
“是他吧?難得見他沒穿校服的樣子……有點小帥誒?”
“是特別帥!我差點認不出了。”
尹禾月時時需要和宋嶼舟保持距離。
眼見著地鐵口快到了,她掏出手機。
【Luna:送到這裡就行。】
“叮咚。”宋嶼舟手機響了一聲,他掏出手機,備註為“小撒謊精”的對話框被頂到最上面。
【山與yu:?為什麼】
【小撒謊精:圖片jpg.】
【小撒謊精:學校附近偶遇同學的概率很大。】
【小撒謊精:不能讓同學看到我倆走在一起。】
宋嶼舟盯著手機:“……”
他現在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話雖如此,宋嶼舟還是定在了原地,而他站的位置,剛好對著地鐵的出站和進站口。
他長得本就惹人注目,又站了個人來人往的顯眼處。
每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都要多看兩眼。
“這男孩兒是愛豆嗎?”
“真是愛豆得是團裡的門面吧?搞到門面是我的宿命我知道。”
“好像是航大附中的學生?”
“唉,想當年中考差兩分就能進航大附中了,這要真考上了,我高低得暗戀個三年。”
“……可你已經是大學生了。”
……眾說紛紜。
只有當事人完全不當回事,臭著個臉低頭看手機。
【小撒謊精:拜拜.jpg】
宋嶼舟盯著手機裡揮手的白貓表情包,思索片刻。
“還挺像的。”
另一邊,偷偷摸摸只顧低頭看路的尹禾月順利進站,渾然不知道自己被貓塑了,還因提前提醒宋嶼舟而沾沾自喜。
地鐵5號線是A市的中心樞紐,只坐六站即可抵達目的地。
尹禾月走出地鐵口時,站口的玻璃頂上滿是綠蔭,藏在炎日後的麻雀嚅嚅叨叨,居民樓舊得發灰,搖搖欲墜的牆皮上爬滿藤枝。
往左拐,踩過十層青石階,一家名為“初夏”的奶茶店,守候在此。
店不大,四座吧檯前有著一整面的玻璃,中間寫著“和最好的TA喝杯奶茶”。
前臺的透明冷櫃裡整整齊齊的擺滿糕點,天花板中央懸掛著三葉風扇,吱呀吱呀得響,店內右側有三組圓桌軟椅,牆上貼滿便利貼。
正中間的那條,尹禾月再熟悉不過。
“周荔和尹禾月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不許絕交,以此為證!”
漢字周圍散著沒有規律的、零星的數字,不是亂碼,是她們打散的秘密——
拼在一起就是兩人家裡的座機電話。
落款處畫了一顆荔枝和一盞月亮。
她將它撕了下來。
一切無恙。
周荔,是尹禾月C市初中最好的朋友。
初二那年,學校組織學生來A市上實踐寫生課。一場急促的大雨讓兩人和大部隊走散,她們冒雨跑進的奶茶店,正是“初夏”。
她們用便利貼寫下友情,哪怕被淋成落湯雞也能笑得快意、哪怕老師罵得狗血淋頭也成難忘回憶。
後來初中畢業,二人因家庭和成績分道揚鑣,周荔留在了C市,尹禾月隨母親來了A市。
見面時間變少,但手機聯繫從未斷過。
直到有一天,周荔不再回消息了。
尹禾月追問過、找過她,但依舊無果。
她不知所措,甚至以為這段友情將要走到盡頭時……
2017年9月,周荔從C市一高轉到航大附中,並主動向尹禾月道歉——周荔沒說失聯緣由,但尹禾月沒有深究,兩人心照不宣繼續做彼此最好的朋友。
可再後來。
周荔死在了2018年6月1日,高考前夕。
她從航大附中的天台一躍而下,尹禾月匆匆趕到現場後,只剩她死不瞑目的屍體和滿地鮮血。
那天的驟雨,像是天空也在哭泣。
收拾遺物時,尹禾月發現了周荔的日記本。
“2016.3.23.他們將我反鎖在男廁所的最後一間,我踹了一下午的門,沒有人救我。被保潔阿姨發現時,令人作嘔的氣味,我吐了好幾次。”
“2017.1.1.我不喜歡過節,因為他們喜歡把煙花和菸頭扔在我的身上。”
“2017.5.6.如果我死了,月月會很難過吧……”
“2017.7.18.吞安眠藥被送去醫院洗胃,爸爸終於同意給我轉學了。”
“2018.6.1.對不起月月,我不是堅強的人,那些記憶我永遠也忘不掉。你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原來……她一直在遭受嚴重的校園霸凌。
周荔死後,尹禾月哭得泣不成聲,久久不能釋懷。
明明有這麼多疏漏,但她通通沒有察覺,怪只怪她一門心思撲在了溫澍身上。
好在,今生還不晚。
尹禾月握緊手中的便籤,“……這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這次來,就是為了拿到便籤上的座機號碼。
她撥打電話,響了好幾聲也無人接聽,周荔的父母開了間小賣鋪,平時都在店裡,這個結果屬於意料之中。
但在這年的夏天,周荔父母為她請了長病假,到九月新學期才能辦理轉學。
——距她轉學還有兩個多月,來日方長。
……
離開奶茶店,尹禾月途經手作小店。
平時白婉對她無微不至,上次送的藥就算不估價,也是花了不少心思,趁現在忙裡偷閒,正好能給她挑件小禮物,以表感謝。
白婉沒嫁給宋勝之前,是A市文學協會的會長,文學素養極高,婚後漸漸隱退,但仍保持睡前閱讀的好習慣。
送價格高昂的禮物,反而顯得太過客氣。於是尹禾月看中一支用青竹做的國風書籤,將它以長形禮盒包裝起來。
乘著五點的黃澄夕照,她回到宋宅。
“阿姨,謝謝你。”
白婉放下手中的書,“給我的?”得到肯定答案後,她當即拆開。
“哇!月月有心了,我剛好缺支合適的書籤,但是……你為什麼謝我呀?”
“謝謝阿姨送的藥。”
她放下書籤,抬頭狐疑道,“什麼藥?我沒送過藥啊。”
這一刻,尹禾月大腦“轟”地一聲,目瞪口呆。
藥……是宋嶼舟自己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