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没有回来吃饭,秋月枫有点担心,第一天上班难道就有状况?介于组织原则,她又无法出去打听,只好招呼老林和万从宗出来吃晚饭。
老林和万从宗也没有问方城,大家只是埋头吃饭,不一会,万从宗就放下了筷子,对大家说,今天是第一次去警局上班,要巡街,晚上就要晚点回来。
万从宗穿上制服出了门,还坐在小矮凳上的老林扭过头,颇有深意地看着万从宗远去的背影。
方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静安小学边上的幸福里弄堂,言四海就住在那里,弄堂口有一个吃馄饨的小摊,他正坐摊慢慢地吃一碗馄饨,也在等人,等言四海。
华灯初上,方城远远地看着言四海慢悠悠地走过来了,手捂在腹部,似乎是受了伤。方城第一时间判断老言出事了,他刚要起身,言四海也看见了他,轻轻地向他摇了摇头。
言四海是在向他示警,不能与他相认,他的后面肯定会有尾巴跟踪,对方留着言四海的命就是为了引出与他联络的人。
言四海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刚到馄饨摊边,步伐沉重,突然人一偏,倒在了方城吃馄饨的桌子上,手臂一挥,将方城面前的馄饨扫到了地上。
“嘿,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方城一下子站了起来,馄饨摊的老板也连忙过来,扶起言四海,立刻叫了起来:“哎呀,这不是住在19号的言老师吗,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听到馄饨摊老板的叫声,弄堂里的左邻右舍都出来了,把言老师七手八脚地抬着往家里走,馄饨摊主转头对方城说道:“先生真是对不住,把您馄饨给搅地上了,您等我一会,我把言老师送回去,再给您煮一碗。”
方城站起身来,面带怒色地说:“这是什么事儿嘛,泼我一身的汤,这是华锦堂做的洋服。你得赔我。”
方城一边用手弹弹西服上的汤汁,一边暗中注视着有没有可疑的人,发现在弄堂口街对面有一个站在电线杆边上的人,正在掏钱向街边的烟贩买烟,圆礼帽压得很低,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就是来监视言四海的,方城顿时警觉起来。
方城在满洲做了那么多年的警察,职业嗅觉非常敏感,他只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个人的手里拿了一份报纸,天都快黑了,谁还拿份报纸呢,报纸不过是他遮掩自己的道具。
方城正要离开,馄饨摊贩出来了,一个胖胖的矮男人,大肚子上系着一条白色围裙,方城这才仔细地打量着他。
“先生,实在对不住,言老师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人用刀给伤了,世道不太平啊,你说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师得罪谁了。不说了,不说了,您请坐,我再给您煮上一碗。”胖摊主叹了一口气,转身去给方城煮馄饨。
方城无心吃馄饨,言四海肯定是暴露了,敌人为何没抓捕他,更没有直接杀害他,一定是有阴谋的。
方城打算起身离开,刚要起身,只见胖摊主端着馄饨过来了,放在方城的桌子上,笑吟吟地说道:“先生,您请慢用,实在对不住。您仔细尝尝,味道不比哈尔滨的差。”
方城心里猛地一惊,这个摊主不是一般人。
胖摊主把肩上搭着的白抹布扯下来,低头擦拭着方城面前的桌子,低声对方城说了一句:“方城同志,晚上9点,霞飞路醇越咖啡馆。”
方城慢慢地吃着馄饨,将最后一个放进嘴里,站起身来,掏出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他看了看表,才七点五十分,先回趟家吧。
方城招呼了一辆人力车,坐了上去,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街对面那个拿着报纸的男人正靠着路灯抽着烟。
方城回到了渔阳里,秋月枫正在厨房里收拾,老林在院子里修理着两把破旧的小木椅,他看到方城进来了,站起身来。
方城用眼神向老林示意了一下,转身进了后院的杂物间里,他知道老林跟在他的后面。
杂物间只有一个昏暗的吊灯,方城点了一支烟,站在灯下一言不发,老林进来,轻轻地关上了门,只是静静地看着方城。
“老言受伤了,他暴露了,我们这里出了叛徒。”方城吐了一口烟,缓缓地对老林说道。
“我们?总共就四个人,谁能是叛徒?”老林觉得不可思议,脱口而出。
“你最近先不要去码头了,就说现在码头的生意不好,要放几天假,在家盯着,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说。”方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
四个人有了内奸,方城还是把情况告诉了老林,他并不能打包票老林就排除了嫌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只能是自己。
可是,他太需要人协助了,老林是唯一的选择,毕竟自己在新京受的那一枪是老林开的。方城进去给秋月枫打了招呼,说自己会晚点回来,让她自己先睡,不用等他。
出了门的方城在弄口招呼了一辆人力车,直奔霞飞而去,他心里有太多的疑团,他现在需要太多的信息来判断目前的形式。
醇越咖啡是一家法国人开的新式咖啡馆,方城看了看表,离九点还有十分钟,他左右看了看,没有可疑的人,低头进去了。
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方城要了一杯咖啡,又从吧台拿了一份《大公报》看了起来,报纸上多是一些日本投降后国民政府大肆受降,并且处理汉奸资产的内容,方城突然注意到了几条信息,一是重庆一直在呼吁国共进行和平谈判,二是日本在东南亚溃败投降后,巨额财产去向不明,国际社会一度怀疑美军将其独吞。
方城正看得入迷,咖啡馆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熟悉的人,方城假装不经意瞟了一眼,立即就认出了他,虽然他做了很大的装束改变。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衫,戴着小领结,大奔头向后梳着,油光油光的,两撇小胡子整齐漂亮,手里拿着一柄文明杖。
无法装饰的大肚子出卖了他,来人正是馄饨摊主。
他径直向方城走了过来,坐下,问方城:“先生可是初到上海的?”
方城放下报纸,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初来乍到,上海的馄饨味道真的不如哈尔滨的。”
“那是先生没有吃习惯,南方的饮食味道总是要比北方的要淡一些的。鄙人姓魏,名万山,你可以叫我老魏。”
方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魏先生约我来此,有何见教?”
魏万山左右环视一下四周,咖啡馆里人并不多,三两个外国人坐在窗户边上闲聊着,他低声地说道:“方城同志,老言暴露了,他今天晚上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一个军统的跟踪,在摆脱特务的途中与对方发生了正面冲突,被刺了一刀,伤势不是太严重,现在有些情况要给你通报一下。”
方城没有说话,在不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轻易地承认自己的身份。
“情况紧急,我是违背了组织原则的。我是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老言也是我们组织的成员,他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延安与异地来沪人员的对接、联络,就如同你这样的同志来沪,我们是不能直接出面的,全权由老言负责。”
“老言受伤,我抬他进去,他告诉了我你的情况,并且让我来转告你一些情报。”老魏说得很快。
“战败后的日本并没有死心,残留的军国主义分子通过黑龙会这个组织一直在秘密活动,他们打算将东南亚的巨额黄金运往上海,具体要把这笔怎么处理,目前还不知道。”老魏说的情况印证了刚才方城在报纸上看到的信息。
“我来见你之前,刚刚收到了延安总部的电报,让我第一时间紧急联络你,并且要全力配合你在上海的工作,同时转告你一个信息,戴雨浓派人已经和鼹鼠联系上了。”
方城这下放心了,魏万山是自己人,鼹鼠是军统在延安总部安插的内奸,知道鼹鼠这个代号的人只有李部长和方城,李部长并没有告诉魏万山鼹鼠是个什么人,什么身份,他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方城,魏万山是可靠的。
方城又端起了咖啡,轻声地说道:“现在的局势很复杂,抗战胜利了,国民党正在大肆抢夺胜利果实,收复城市,清缴汉奸,搜刮财富,军统现在也腾出手来要全力对付我们了。日本人也没死心,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日本人在策划一起很大的阴谋。”
“阴谋?日本人还没死心?他们还要策划什么样的阴谋?”魏万山显得很疑惑。
“关东军在满洲留下大量的军火、武器、物资,又打算在上海留下一笔巨额的黄金,他们打算干什么?难道是给蒋家父子留的礼物?”方城轻轻地放下咖啡杯,陷入了沉思。
方城脑海里迅速地思考起来,日本人把东南亚的黄金运往上海,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结合着皇太极宝刀上的信息来看,他们既有可能是给戴雨浓留着的,东北有物资,上海有金钱,现在需要的就是人了。
戴雨浓从来就是不缺人的,军统2万多人几乎成了他的私兵,国民党的每支军队里,戴雨浓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或者特务,他又与中央军嫡系胡宗南、汤恩伯等人交情极好,又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等人眉来眼去,还和东北军的残余联系颇深。
戴雨浓在下一盘大棋,日本人想把他当成第二个溥仪,这帮孙子千百年侵占、分裂中华之心从未死过。
方城心里顿时觉得愤恨,但他并没有将这些情况告诉魏万山。
方城用勺子搅了搅没剩多少的咖啡,对魏万山说道:“转告老言,现在开始他先不要露面了,好好养伤,最好是组织上将他转移,以后我会和你联系,直接去你的馄饨摊找你,如果你有紧急情况,你可以去杰弗洋行找我。 ”
“对了,请你务必转告老言,他为何将我安排进杰弗洋行,组织上是怎么考虑的,洋行老板童白松的背景你们调查了吗?”方城停下手中的勺子,盯着魏万山问道。
老魏睁大了眼睛看着方城,似乎不相信方城所说的,异常惊讶地说道:“童白松可是铁杆的汉奸啊,抗战期间,一手走私军火秘密地给重庆的蒋家父子,一手走私军火给南京的汪照铭,日本人对他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这老小子赚的钱可不少!”
方城听了魏万山的话,顿时心里一沉,童白松到底是谁?
方城没有说破童白松曾经是地下党同志的事情,起身拿起帽子,付了钱,走了,临走前告诉魏万山,让他通过关系查一查十多年前的上海警察局长许常山的下落。
魏万山看着方城离开的背景,不由得心里暗想,这许常山自从汪伪政权接收上海后,平步青云,坐上了上海参议员的位置,前不久因为汉奸的身份被捕了,据说还没受审,关押在警察局的单独监狱里。
许常山具体关在哪里,还真不清楚,明天让下面的同志去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启用上海地下组织在警察局的情报人员吧。
这是为何方城对许常山有这么大的兴趣呢?魏万山想不明白,他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拿起文明杖,转身离开,钻入了上海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