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说的其实也对。
但是容栀想到历史上项羽入关屠城、杀害降王子婴、戮尽赢氏宗族。
咸阳大火三月不绝。
若是扶苏知道此事,还会说从不屠城,只是将六国贵族迁入咸阳的嬴政太过苛刻吗?
容栀思索片刻,开口道:
“扶苏,我有一个问题,想请你解答。”
扶苏看容栀正色,便也正襟危坐。
“容姑娘请讲,扶苏知无不言。”
嬴政也看向容栀,眼底带着探究。
容栀笑得微妙,循循道:“路口有两条岔路,一条路法令规定不允许行走,但是此刻上面有五个小孩在玩耍。”
“另一条岔路允许通行,上面只有一个小孩在玩耍。”
容栀说到这,稍稍停顿。
扶苏听得一脸认真。
嬴政心下了然,好整以暇地靠在车厢上,等着看戏。
“此刻扶苏公子的马车飞奔到此,无法勒马停车,你只能选一条路撞上去。”
“只要撞上去,不管五个小孩、一个小孩都会死。”
扶苏眼眸睁大,嘴巴也微微张开,显出一种傻气的愕然。
容栀露出邪恶的笑容,恶魔低语。
“我们善良的扶苏公子,会选哪条路呢?”
扶苏不可置信地怀疑道:“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问题?”
容栀手一摊:“世事难料嘛。”
嬴政也跟着开口道:“你既已承诺过知无不言,便要守信,不可推辞。”
扶苏嘴唇微抖:“父皇,怎么连你也……”
看到容栀,他把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
扶苏眉心紧缩,半天才问道:“那,我能不能击杀马匹,兴许就不会撞上去了?”
“就算一击毙命,也不能保证马瞬间停下。”
容栀无情叙述,双手交叉:“不行。”
过了会,扶苏又问道:“那我立即高呼,让那个小孩跑开,或许就不会撞伤他?”
嬴政眼眸微眯:“你如何得知孩童能听懂关中官话,若你高呼,他不解其意反而靠近,你岂不是更早要了他性命。”
嬴政这话严谨,直击痛点。
别说七国文字语言都不同,就连大秦各地也都有各自的口音腔调。
即使天下一统,想要口音都统一,在古代几乎是天方夜谭。
容栀跟着小鸡啄米般点头:“不行!而且问题就是两条路选哪条,而不是钻空子不回答。”
“听懂了吗,扶苏公子?”
容栀一字一顿。
扶苏面色羞愧地点头:“扶苏懂了。”
他向来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不好好回答问题,反而找借口逃避,这还真是第一次。
扶苏这时才真正地开始思考问题本身。
他眉头紧锁、坐立不安。
身侧的衣袍都被手指抓得皱巴巴。
容栀和嬴政则一左一右,抱胸而坐。
两人对视一眼,都很期待,扶苏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容栀都靠着车厢快睡着了。
头一歪,砸到一块硬邦邦的肌肉上。
容栀瞬间惊醒。
这才发现她一脑袋捶在嬴政的大臂上。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嬴政嘴角微微扬起,宽大手掌托住她的脸蛋。
另一只手握住她肩膀,把她扶起来坐好。
他怀里的味道令人安心地好闻,是松木和烈阳的温暖味道。
容栀下意识地鼻子微耸,嗅了一下。
“孩子还在呢,像什么样子。”
嬴政声音极低,仿佛能沉进人耳朵里,带着耳膜共振。
痒得容栀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托着她脸蛋的手掌温热,比她的体温要高。
热乎乎的。
容栀只觉得整个人好像从脸开始烧起来了。
嬴政扶好她便收回手,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搓了下。
仿佛还带着那股温凉软滑的触感。
无比令人眷恋。
他好久,好久不曾抚过阿栀的脸颊了。
嬴政垂眸,嘴角的笑似是欣慰,似是悲凉。
容栀感受着脸上的烫意,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禽兽啊!
对着自己英明神武的老祖宗都脸红,想什么呢!
唾弃你!
容栀在心里还没骂完,扶苏突然开口道:
“父皇,容姑娘,扶苏心中已有答案。”
容栀立马把奇奇怪怪的想法抛之脑后,坐直身体。
“什么答案,说来听听!”
嬴政也微微向前,注视着扶苏坚毅的面庞。
扶苏此时毫不犹豫,诚恳坚定。
“若今日必有人死,我选五个孩童。”
容栀眼眸乍亮。
她还以为扶苏会选一个小孩呢。
没想到啊。
嬴政也是凤眼微动,掩下眼底的几分满意。
“为何?”
扶苏眼眸沉静,娓娓道来。
“既两方必有一方死,那只能将其权衡轻重。”
“第一条路虽说有五名孩童,第二条路只有一名孩童,但既有法令在先,这五名孩童已然触犯秦律,另一名孩童则全然无辜。”
“这是其一。”
“其二,若扶苏因一己之念伤一人,而使五人幸存,黔首将不以为意,日后或许还会在这段禁路上游走,那岂不是反而害了更多性命。”
“其三,扶苏若是纵马撞死无辜孩童,亦要受秦律处罚,还将连累韩太傅代己受过,扶苏敢作敢当,可韩太傅何其无辜?”
“其四,一国公子若视法令条文于无物,为保犯罪之人而伤无辜黔首,法令名存实亡,秦律还将如何推行,又将如何取信于民?
“其五,扶苏自知柔懦寡断,然为安己之仁心却伤法令之威,乃是亏法以利私,此不忠不义也,扶苏安敢为之。”
容栀越听越心惊,眼睛都瞪圆了。
就一个问题,扶苏居然能回答出五条各异的原因。
他是真的认真思考之后,才得出答案。
这比容栀心里那几句车轱辘话要更全面,也更符合大秦实际情况。
容栀心里惊叹着,不过想想也正常。
扶苏可是嬴政的儿子,大秦的长公子,还是韩非的弟子。
他只是仁义,但丝毫不影响他本身的聪颖卓越。
扶苏说完之后,看向嬴政,胸膛因情绪激荡而起伏。
他在寻求父亲的认可。
嬴政微微点头,嘴角含笑,然后吐出两个字。
“尚可。”
容栀都惊呆了。
知道政哥话少,但不至于夸奖都这么简洁吧?
这种增进父子感情的好时候,一句“尚可”就把人打发了?
但即使只是两个字,扶苏依旧心满意足。
今日,父皇夸他啦!
看着他不自觉地握拳,胸膛起伏地更加明显。
容栀都心疼了。
这孩子,以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有她在,可不能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