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又一次传来孩子的哭声，沈烟看到漫漫孤零零地坐在走廊长椅上。
穿白大褂的医生宣布，伤者在送来的路上就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等管事的家属到了，就走流程吧。
没来得及理清头绪，沈烟第一时间跑过去，想把女儿抱在怀里。
伸出去的手穿过了孩子的身体。
沈烟愣了愣，再次抬手，还是同样的结果。
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不一样。
透明，而又虚无缥缈，是她现在的样子。
沈烟摸了摸心口，感觉不到心脏跳动的力度。
她，好像真的死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灵魂没有消散。
沈烟抱不了漫漫，只能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用这种方式陪着女儿。
没看到蒋明旭，就连蒋睿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如果是以前，沈烟会很担心。
既然当了后妈，那她对蒋睿就有监护的责任。
可她已经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而且，如果不是蒋睿推了她一把，她又怎么会死？
漫漫又怎么会变成没娘的孩子？
沈烟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已经没有流血了，但生命流逝的感觉，她还能清晰地想起来。
杀她的人是歹徒，也是她主动去护着蒋睿，但不代表蒋睿就是清白的。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是太过害怕，想让她挡在他身前？
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她靠近，就条件反射般似的把她推开？
又或者是想趁机发泄怨气？
各种各样的猜测从脑子里闪过，沈烟想不明白蒋睿那一刻的动机，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她的漫漫才三岁，以后该怎么办？
手搭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她。
如果没有蒋家人，沈烟不可能念书识字，说不定早早就饿死了。
就算艰难长大，以沈老婆子的为人，肯定也是早早把她嫁了，用来换彩礼钱。
蒋家对她有恩，而蒋明旭又是少有的知识分子，为人斯文，和乡下的许多男人都不一样。
说对蒋明旭没有感情，这是不可能的，不然她也不会一再退让，把各种苦楚往肚子里吞，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护着他和前妻的孩子。
可是现在，看着女儿弱小无助，没人依靠的样子，沈烟后悔了。
爱蒋睿的人那么多，就连蒋明旭，最疼爱的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全心全意爱漫漫的，只有她啊。
虽然蒋父蒋母和沈老婆子不一样，他们不会让漫漫挨饿，也不会打她骂她，但失去父母庇护的孩子，往后的路注定比别人艰难。
漫漫亲眼目睹了那种血腥的场面，肯定很害怕。
沈烟想抱着女儿，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像一阵微风，悄无声息地拂过了漫漫的身体。
有沉重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响起，沈烟抬眼，看到了蒋明旭。
以及多年未见的陈糖。
再往后，是公安和蒋睿。
沈烟愣愣地看着他们，纷杂的思绪终于理清，蒋明旭不去火车站接他们，是和陈糖在一起，不然他们怎么会一起来？
孤男寡女，而且还是前夫前妻，他们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沈烟没办法不深想。
哪怕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个灵魂，沈烟还是止不住地心底发寒。
如果蒋明旭和陈糖真的有不清不楚的关系，那她的漫漫该怎么办？
当年陈糖下乡，可以为了躲避上工而火速嫁人，还能在收到竹马的信之后，果断抛夫弃子，这足以说明，陈糖的眼里只有她自己。
如果她和蒋明旭破镜重圆，与她利益相对的漫漫，会不会受委屈？
越想，沈烟就越难过，不仅仅是为自己委屈，更多的是为孩子担忧。
明明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却在此刻生出剧烈的痛感，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灵魂为什么没有散去。
她放心不下漫漫。
这是她最亲、最爱的宝贝啊。
脚步声到了跟前，蒋明旭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竟然也有了忐忑的神色。
他停在病房门口，没再上前。
踌躇不前、忐忑难安的样子，让公安和医生都有些动容，也就没催他即立刻进病房。
听到孩子的哭声，蒋明旭面露迷茫，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漫漫的时候，眼神里出现了打量的意味。
就是这么一眼，让沈烟的心凉了个透彻。
他好像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女儿。
蒋明旭已经有一年没回家，因为课业繁重，还要忙工作分配的事情。
他说抽不出身，她就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在家照顾小孩，料理家务，婆婆身体不舒服也是她一个人带着去县城看病。
陈糖的出现，打破了这份信任。
沈烟不由得想，他到底是因为正事抽不开身，还是在忙着和陈糖纠缠，把一家老小都抛在了脑后？
亲生女儿就在眼前，他竟然需要打量好几眼才认出来，足以说明他对漫漫有多不上心。
可每次回老家，他分明也会抱漫漫，还会亲孩子娇嫩的脸蛋。
沈烟一直以为，蒋明旭最疼蒋睿，是顾及孩子的感受，不想让他觉得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沈烟允许蒋明旭更爱蒋睿，但她忍不了蒋明旭把虚情假意用在女儿身上。
沈烟难受得想哭，想和蒋明旭争吵，甚至还想带着女儿离开他。
可她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了。
视线里，蒋明旭蹲在了漫漫面前，细看之下，眼眶有些发红，“妈妈呢？”
漫漫黑亮的眼睛里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他们说，妈妈死了。”
蒋明旭的眼眶更红了，沈烟却觉得讽刺。
现在已经很晚了，可陈糖却和蒋明旭一起来了医院，最大的可能，就是之前他们一直在一起。
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早就有了联系，沈烟更加想吐。
伸手要推开蒋明旭，让他别用这副假惺惺的嘴脸，在孩子面前演戏。
可她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个虚无的灵魂，推开蒋明旭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眼睁睁看着蒋明旭抱起了漫漫，他说：“我们去和妈妈告别。”
“我，我害怕。”
漫漫闭了闭眼，小小的脸蛋更加苍白，眼里也满是恐惧。
沈烟知道她想起了事发时的场景，那么多的血，就连成年人都会犯怵，更何况是三岁小孩。
沈烟知道女儿爱她，跟不跟她告别并不重要。
强迫三岁的孩子看母亲去世的模样，一遍一遍提醒她当时的场景，这真的太残忍了。
沈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蒋明旭把孩子抱进了病房。
陈糖紧随其后。
沈烟没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期待，着急地跟进了病房。
因为失血过多，尸体看着很是瘆人，大片凝固的血迹衬得脸色更加黯淡、苍白。
沈烟捂着漫漫的眼睛，“别看。”
同一时间，漫漫埋头在了蒋明旭的肩膀上，小小的身体，又一次打起了颤。
蒋明旭机械似的拍着孩子的后背，落在沈烟身上的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
上次见面，她还是鲜活俏丽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她就无声无息地躺在了病床上？
心慌、愧疚、难过……各种情绪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
越来越浓烈。
以至于蒋明旭想逃，好像这样就能回避这一切的存在。
可双腿像有千斤重，一步也迈不出去。
蒋明旭的脑子里是混乱的，他还是接受不了，沈烟遇害去世的事实。
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女儿的后背，在外人看来，他冷静得不像常人。
公安告知蒋明旭当时的情形，“沈同志是为了保护孩子才遇险，歹徒已经抓获，供词和目击证人的一致。”
蒋睿怯生生地看了蒋明旭一眼，“那个人抢我们的东西，包里有钱，我才想把包抢回来，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场面混乱，除了两个当事人，没人看到蒋睿推人的动作。
陈糖心疼地搂着蒋睿的肩膀，“也不能说孩子是错的，他只是不想钱被抢走而已，没想到歹徒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说着还碰了碰蒋明旭的胳膊，“你快安慰一下小睿，让他不要自责。”
蒋明旭木然地点头，声音平静地说：“和你没有关系，保护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公安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场景，但像这么平静的家属，还是第一次见。
看了眼病床的方向，眼神里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他们按照身份信息，找到学校宿舍的时候，这两位同志就在一起。
当时女同志解释，她是蒋同志的前妻，听说孩子来了省城，特意去看孩子。
然后又以陪孩子的理由，跟着一起来了医院。
如今再看，总觉得死去的人可怜。
暗暗叹了一口气，办完自己的事，公安离开了医院。
病房里只有漫漫抽泣的声音，她小声地叫着妈妈，可再也没人应她了。
蒋睿不敢看沈烟，难得安静地站在陈糖身后，那是对自己信任的人才会有的表现。
陈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蒋明旭说：“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活着的人只能坚强，这山高路远的，把尸体运回去也不实际，要不就把沈烟火化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到尸体两个字的时候，沈烟看到蒋明旭的身体晃了晃。
“天气太热，是要火化的。”
声音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
沈烟移开眼，从陈糖出现的那刻起，她和蒋明旭的婚姻就成了一场笑话。
早知道他放不下陈糖，当年她不会嫁给他。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