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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據說,歌舞時,衣裳從美人肩頭滑落而下,露出完整的牡丹圖案,有種花朵重瓣綻放的豔麗之美。

阿姮的婢女怎麼會認識歡樓女子?

李延璽抬起下巴,銀色面具折射出一抹流光,“少臣。”

不需李延璽多言,少臣從二樓跳下,跟上淺碧。

“沈姮姑娘的婢女一路回了齊府。屬下從旁詢問,齊府有位嬌寵甚重的小姐,名曰寶衣。”

“可見在這一點上,她不曾對殿下說謊。”

“至於那身上紋有牡丹圖案的女子,出身風月之地,在一個名叫[鵲橋仙]的歡樓裡做……紅倌人。”

少臣將自己探查到的一切,回來一一稟報給太子聽,說到最後,竟是難得停頓了下。

紅倌人,指的是賣身的妓/女。

殿下天潢貴胄,生平所接觸到的女子,最低層次也該是身家清白。就算有人想討好,也絕對不會用歡樓女子獻媚,除非是……不想活了。

所以,少臣提起那紅倌人都有些猶豫,生恐汙了殿下的耳。

李延璽果真蹙了蹙眉。

“那可探查到她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少臣搖頭。

齊府。

淺碧將玫瑰酥送到沈驪珠手邊,內裡是鮮花做的餡,香甜細膩得恰到好處,食之令人口齒生香。

沈驪珠比平時府裡廚司做的芙蓉糕多吃了小半塊。

淺碧看著沈驪珠淺淡如黛的眉眼,終是忍下了今日出去買玫瑰酥遇見太子的事沒說。

小姐好不容易才開懷一點,說出來也只是平白令小姐擔心罷了。

——大不了,太子離開金陵前,她不再出府就是了。

至於……

淺碧緊了緊袖口裡藏著的東西。

那是鳶紅姑娘託她帶給小姐的。

上面寫著,秦施施約小姐近日赴鵲橋仙一見。

鵲橋仙是金陵最負盛名的風月樓之一,秦淮河畔,臨水而建。

那樓在河心。

欲登樓者,必先過一座橋。

每到夜晚,花樓燈火亮起,開門迎客,而恩客們過橋登樓,與樓中女子相會,夜夜笙歌,交頸纏綿,天明時方才離去,頗有牛郎織女相會的意境,是以久而久之這座歡樓被金陵墨客名士們戲稱為——

鵲橋仙。

而請她家小姐鵲橋仙近日一會的秦施施,是樓中翹楚,近兩年在金陵聲名大噪的花魁娘子,色藝雙絕,裙下之臣無數。

淺碧思量再三,到底瞞下了這張紙條。

小姐曾經為歡樓女子診過病,去過鵲橋仙,但她始終都覺得……那風月之地還是不去為好。

何況,太子正在尋小姐。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打探小姐的下落,但淺碧想,總歸不是什麼好事。

淺碧被驚嚇了一番,心裡又藏著事,為瞞下鳶紅姑娘託她遞的消息,生了歉疚,便突如其來地病倒了。

沈驪珠問起來時,只聽賞芳院的小丫鬟說:“淺碧姐姐說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回房躺一躺。”

沈驪珠放下書卷,來到淺碧的房間,見她合衣臥在床上,一摸額頭,果然已發起了熱。

沈驪珠黛眉蹙起,命小丫鬟到她房裡取來藥箱。

藥箱裡,備有退燒清熱的藥丸,裝在一隻白瓷瓶子裡。

沈驪珠自幼便怕苦,少時又嬌氣,喝藥不止要人千哄萬哄,喝完一張明媚漂亮的小臉苦得皺起來,立刻就得嚷著要甜膩膩的蜜餞壓舌尖的苦味兒,哪怕含著蜜餞,那眼淚汪汪的樣子也惹人憐愛。

後來。

後來,就沒人哄了。

病得最重時,在那潮溼陰冷的小佛堂裡,連大夫都沒得請,還是那些人擔心她病死了不好交代,畢竟也是侯府嫡女,貴妃曾經最疼愛的親侄女不是?所以,在淺碧的再三哀求下,施恩般的得到了幾包藥。

怕下次就沒有了,一包藥往往要熬煮到完全沒有了味道才捨得倒掉藥渣。

連藥都如此節省著用,蜜餞糖酥自然也是沒有的。

那時她已經學會讓自己努力一口氣嚥下去,而不吐出來。哪怕憋得眼眶通紅。

被接到江南後,她又喝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藥。

沈驪珠依舊怕苦,自己習醫後,研習了古方,將草藥研磨成細粉,添加了糖蜜和麵粉,揉搓晾乾製成了藥丸,治療的藥效卻不減。

她從白瓷瓶裡倒出來三五顆,喂淺碧喝下。

淺碧有些迷糊,伸手抓住了沈驪珠的一截衣袖,嗓音有些沙啞,“小姐,我會不會死啊……”

沈驪珠一頓,在淺碧背上拍了拍,輕聲哄道:“不會。我們都活下來了。”

傷寒是會傳染的。

嚴重時足以致命。

那個時候,她們就是這樣互相扶持著活下來的。

淺碧怕她死。

她也怕淺碧會死。

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佛堂裡,滿是死寂牌位,她們是彼此的依偎。

小丫鬟隔著一段距離,目光怯生生地望著這邊。

表小姐真是……奇怪。

平日裡冷冷清清的,不像寶衣小姐那般明媚活潑,愛說愛笑,但身上就是有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氣質,令她們不敢親近,只敢尊著敬著。

但沒想到……

原來表小姐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

就算寶衣小姐跟婢女關係親厚,也不曾在婢女生病時哄婢女睡覺啊。

這哪裡像是主僕,分明更像是姐妹。

小丫鬟滿眼羨慕地看著表小姐將淺碧姐姐哄睡後,才輕輕地扯回自己的衣袖,起身準備離去。

但,這時,淺碧姐姐的袖中,卻不小心落下一張紙條。

她看見表小姐彎腰,如墨的青絲從腰間滑落下來,輕輕將之撿了起來。

表小姐看見紙條,似愣了下,動作有一瞬的停頓。

那紙條似女子所用的花箋,上有牡丹花圖案的印記。

這印記……

是“鵲橋仙”特有。

沈驪珠本以為是淺碧的東西,想撿起來便放回原處,此時見了印記,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將花箋打開了來。

上面簪花小楷寫著,請阿姮大夫近日到鵲橋仙一聚。

是秦施施親留的筆跡。

沈驪珠的師父也是一位女性,她說眾生皆苦,而女子,尤其是底層女子最苦,高門貴女生了病尚且諱疾忌醫,因為醫士多是男子,為了自身貞潔,裙下之疾寧願隱忍病痛,羞於醫治。

再者就是像貧苦農婦與歡樓女子,前者是無錢相醫,後者則是無人相醫。

世間男子是她們的恩客,卻又鄙夷她們的不貞與放浪。哪怕她們願意付銀錢,也不在意那所謂的貞潔,卻鮮少有醫士願意為她們問診。聽說是歡場女子來請醫,有點名氣的大夫都會為了顯示自己的高潔,將人辱罵趕走。

“走走走,去別家去,不治,晦氣!”

沈驪珠跟隨師父習醫時,學的第一堂課便是:醫者面前,不論是簪纓貴族,還是販夫走卒,都應一視同仁。

所以,沈驪珠曾在貧民窟為貧苦百姓免費施藥,也曾為秦淮河畔的風月女子問診寫方。

秦施施便是先前結識的。

行醫時,她自稱沈姮。

秦施施找她,必定是有什麼要緊事。

行醫的事,一刻也拖不得。

沈驪珠將紙條收入掌心,已經決定了要去。

她並不怪淺碧將紙條藏起。

心知淺碧也是為了自己。

叮囑小丫鬟好好照顧淺碧,“這是退熱的藥丸,隔兩個時辰再餵給她一次。”

小丫鬟很認真地接過瓷瓶,問了句:“小姐您要出府嗎?”

沈驪珠輕輕“嗯”了聲。

她趁著夜色出了府,來到鵲橋仙隔岸的渡口,對了暗語,登上小舟。

世人皆知,登臨鵲橋仙須過橋,卻不知也有暗口可渡。

沈驪珠一襲淡青色衣衫,輕紗遮面,坐在烏蓬船上,身旁放在藥箱。

此行她一人。

為了安全,貼身戴的香囊裡裝著她自己做的迷藥。

至少足以自保。

鵲橋仙,花船上。

脂粉濃豔,輕歌曼舞。

這座歡樓最華麗也是最高處的牡丹閣,花窗打開,便可將整座樓的景色收入眼底。

夜幕低垂時,此處迎來送往皆是男子,或衣著華貴,或大腹便便。

若是有女子踏上“鵲橋”,必定顯眼。

然而,美酒已上,花娘已來問過三次是否請姑娘入內,都不見有女子渡橋。

殿下今晚恐怕要失望了。

少臣渾身不自在,甚至因為脂粉味道太濃,沒忍住打了個噴嚏,“殿下,沈姮姑娘應當不會來此處,我們還是回去吧……”

李延璽墨眸狹長,眸光流轉,淡淡落在遠處鵲橋上。

眉頭蹙起了一瞬。

難道他真的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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