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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定四年冬至,大雪紛飛,萬籟俱寂。

紅牆朱瓦的宅院內,幾個丫鬟穿著厚實的冬裝,在庭院前掃雪。

端著朱漆託案的老媽媽快步從邊上的環廊穿過,一邊指使著邊上的丫鬟:“你們都快這些,今晚相爺在金玉堂設宴款待朝中大臣,這院子的雪都得掃去,你們可認真點兒,莫要遺漏了,掃完了趕緊來廚房幫忙!”

院中的侍女齊齊欠身應是,徐媽媽滿意的嗯了聲,端著託案繞過府上的條條環廊,來到金玉堂。

金玉堂之中坐滿了賓客,坐在上首的是家主夫妻,身著藏藍色錦袍的男人面若冠玉,生得一雙桃花眼,帶著笑意看過來時眼底似有星辰,微薄的唇輕抿著揚起一道彎弧,骨節分明纖長的指持著酒盞,遙遙同邊上的官員舉杯。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梳著婦人髻,穿著淺藍色上襦,袖口的祥雲花樣栩栩如生,白皙的皓腕垂掛著一個剔透的翡翠手鐲,襯得她皮膚甚是白皙,兩道細細的柳葉眉下,是一雙靈動溫柔的貓兒眼,形如弱風扶柳,亭亭玉立。

“衛大人的新夫人可真好看啊!如此姿容相貌,大人可真是有福氣!”有個官員似是喝醉了,臉上掛著潮紅,湊到衛修遠身側說道,默默豎起拇指點了點。

被旁人這樣評價自己的夫人,衛修遠多少有些不舒心,皮笑肉不笑的回看了眼,將人推了出去,伸手拿起江玉鸞桌上的絹帕,擦了擦指腹,漫不經心道:“張大人喝醉了。”

他將絹帕往桌上一丟:“衛遷,領張大人出去醒醒酒,免得大人,在這樣的日子出了洋相。”

立在衛修遠身後的侍衛抱拳應是,一把抄起張大人的胳膊便往堂外拖拽。堂中人紛紛停下了說話聲,默默看著眼前一幕,都察覺到了衛修遠的不悅。

這張大人難不成不知,衛修遠現如今位至丞相,算得上權勢滔天嗎?怎敢在這個時候招惹他?

眾人默默喝酒,目光不約而同的往上首女子身上看去,都聽說衛相和新夫人江玉鸞乃是青梅竹馬,可惜江玉鸞之前身體虛弱,抱病多年竟就這麼去了。

可衛相用情至深,為了江玉鸞臨終前的話,同意照顧她妹妹,還將人娶回了府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二人的愛情感動了天地,江玉鸞竟然“起死回生”,又重新和衛相相遇,二人還成了親。

猶記得當時的十里紅妝,羨煞魏京多少的姑娘小姐。

那盛況,和之前相比可是一天一地,這愛與不愛到底是不一樣。

這醉漢不過是尋歡作樂時的一個小小插曲,很快堂中就繼續熱鬧起來,眾人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坐在上首的江玉鸞指尖卷著絹帕擱在鼻下,隱隱有些不適的輕咳了幾聲。

衛修遠聽到動靜,立即回過頭,壓低聲音道:“怎麼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菡萏,帶夫人回去休息。”

江玉鸞淡淡一笑,掙開了衛修遠的手,安撫的輕捏了下,說:“夫君別擔心,我沒事。只是有些擔心……”

衛修遠目光閃了閃,停頓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他攙著江玉鸞起身,衝下首賓客道:“對不住各位,拙荊身子不適,我先將她送回住處歇息,稍後便回來。”

“無妨無妨,大人請便就是。”

“對對對,夫人保重身體。”

二人福禮以後,便從邊上的小門離開了廳堂。

行至廊廡,江玉鸞就鬆了手,“夫君還是快回去吧。文武百官都等著夫君,他們都是來慶祝夫君升為丞相的,夫君怎好陪著芙兒在外逗留。夫君回去吧,芙兒想,去看看妹妹。”

衛修遠本打算回去的,聽見這話又轉過身來,眉宇一蹙,擔憂道:“你去看她作甚,她感染惡疾,連太醫都說命不久矣,你緣何還要如此執著!芙兒,你不欠她什麼!”

江玉鸞眼中瑩光閃過,嗚咽道:“當初是我擅作主張,以為自己命不久矣,生怕夫君為我做傻事遠走他鄉。若非我求夫君替我照料晏晏,也不會落至現在這樣兩難的境地。”

“我不想晏晏因為我受傷,可是……可是我終究傷了她……她愛慕夫君至深,可是我卻……”

衛修遠將江玉鸞攬入懷中,牢牢扣住,“芙兒,你聽我說。此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從未對不起江瀲,你不能把所有事攬在自己身上,我們從未虧待她。她命不久矣,是她自己體弱感染瘟疫,芙兒,你無需自責!”

衛修遠聽著懷中江玉鸞的抽泣,心墜墜的疼,也愈發埋怨江瀲,怨她害江玉鸞如此。

二人在廊下相擁了片刻才鬆開,江玉鸞抹了淚水道:“夫君不必擔心我,這心結我總能走出。夫君快些回去吧,午時皇上不是也要來替夫君慶賀麼,夫君可別因為妾身,耽擱了接聖駕。”

衛修遠在江玉鸞額上一吻,溫柔的注視她離開金玉堂。

待她消失在拐角,衛修遠臉上的神情才淡了下去。

“衛遷。”

庭院中的侍衛躍上長廊,頷首:“大人。”

“江瀲可乖乖把東西寫出來了?”

“回大人,已經整理好,擺在大人書室之內了。”

衛修遠遙望了一眼西面,盯著那微微翹起的模糊屋簷,輕嘖了聲,“若非染了疫病,留她在府上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可惜啊,她若活著,終歸是芙兒心頭的一根刺。本相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需要她了,死了就死了吧。”

言罷,衛修遠拂袖而去,捲起一陣風吹拂在衛遷的臉上,冷的叫他心悸。

衛遷深吸了一口氣,收斂起臉上的同情和異色,轉身追了回去。

二人並未覺察,不遠處的轉角,一道身影中途轉身離去,她穿過曲折迂迴的廊道,往西院走去。

出了月門不遠有一處歇腳亭,亭中坐著一位女子,面無表情的盯著西邊,眼睛都不轉動一下。

侍女菡萏下了廊道,一路小跑來到她身旁,屈膝施禮,匆匆道:“夫人,奴婢方才聽見衛大人和衛遷在廊下敘話,說……”

她微微垂首伏在江玉鸞肩頭,小聲複述了一遍衛修遠的感慨,她只聽了一句便離去了,並不知後面的內容。

這一句足以讓江玉鸞誤會,菡萏言罷,目光一掃就看見江玉鸞死死捏著手中的繡帕,指骨都泛著蒼白之色。

她扯出一抹輕嘲的笑容,“我這位庶妹真是好生厲害,修遠與我青梅竹馬十幾年,和她相處也不過幾年,她就能讓修遠捨不得她,真叫我對她刮目相看!”

菡萏眼睫一垂,輕聲說:“奴婢早看出她不是個安分的性子,明知道衛大人是夫人的青梅竹馬,也心繫夫人,卻仍在與衛大人相處之時情不自禁,不是下賤又是什麼,夫人只讓她感染惡疾,當真是輕饒了她了。”

江玉鸞撐著石桌站起身來,“修遠如此記掛她,我怎能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正巧今日得了空,菡萏,隨我去看看我的好妹妹吧。”

菡萏伸手托住江玉鸞的手臂,扶著她走下了歇腳亭,一路往西走去。

相府上下沒有一處比西院更加荒涼,可誰能想到,三個月以前,西院才是府上風景最絕的地方,是瀲夫人的住處。

江玉鸞漫步於西院的長廊之中,看著四下淒涼的風景,心中十分舒坦。

她搭在暖手爐上的圓潤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在靜謐的庭院之中尤為清晰響亮。

眼看離那院子越來越近,江玉鸞敲打的動作也愈發用力和綿長,好似在以這個動作,來提醒屋中的人,是她來了。

菡萏走在前頭,替江玉鸞踢走了堆積在去路上的雜物,將人扶到了簷廊下面。

江玉鸞站在原處沒有動,菡萏替她撣去落在肩頭的浮雪,才抬手用力拍了拍門扉。

“瀲姨娘!夫人來看你了!”

門扉被拍的咯吱作響,老舊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塌一般,附著在上頭的灰塵四處飄散。

江玉鸞黛眉輕皺,抬手在空中揮了幾下,推了推菡萏的肩,“把門打開。”

菡萏立即推開了隔扇,一股黴氣從屋中傳出,江玉鸞忍著反胃提步走了進去。

廂房分為三處,中間是見客的會客堂,右手邊是平日休息小坐的地方,左手邊是就寢的地方,雕花鏤空的月門已經蒙上一層灰塵,用來隔絕會客堂和內室的屏風也倒在了一邊,蒙著灰根本看不出以前的樣子。

沒了阻隔視線的屏風,江玉鸞一踏進廂房便看見了江瀲。

她坐在鏡臺前,手執一支筆,慢悠悠的寫著什麼,她的臉紙一樣的白,隔幾息就要咳三咳,沒了光澤的秀髮隨意的披在肩頭,一副就快要油盡燈枯的模樣,說話也是輕飄飄的。

“方才聽前院絲竹聲響,想必今日是宴請眾賓的日子,衛夫人不和相爺一起招待諸位大臣,怎的有空,來我這裡走動。”江瀲聲線又輕又細,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輕的都不入耳。

江玉鸞思緒一轉,想起幾年前的時候,江瀲有一副極好的嗓子,隨了她那個戲子娘,每個尾音都不自覺的往上揚,羽毛似的搔人耳朵,勾人的很,這麼多年過去,這副好嗓子如今也毀了。

江玉鸞失神了片刻,很快就恢復了過來,不動聲色的揚了揚下顎,“我的身子還未好全,那樣的場合我暫且適應不來,夫君便讓我回院歇息,這不是想到這樣熱鬧的日子,獨有你這裡冷清,所以我才來看一看。”

江瀲筆尖一抬,眼尾餘光瞄了過去,嘴角一彎,“衛夫人,我可是得了疫病惡疾之人,你口鼻不遮,這樣大喇喇的出現在此,不怕也染了疫病?”

她收回視線,頓了頓,自顧自道:“哦……我險些忘了,這藥本就是你下的,是不是疫病你自然清楚。”

“若非你貪得無厭,我又怎會對你痛下殺手。”江玉鸞聲線冰冷,無恥的嘴臉讓人生厭,“江瀲,你活該。”

江瀲眼底泛上一抹墨色,她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得越發放肆,“你如此迫不及待的來我面前耀武揚威,讓我猜一猜,是不是你高估了衛修遠對你的感情?你這麼恨我,是不是因為你以為被你拿捏的死死的男人,其實已經對你不忠了?”

“你閉嘴!”本還鎮定自若的江玉鸞被猛戳痛處,氣得當即跳腳,“你不過是我的替身!替我續命的庶女!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讓修遠對你念念不忘!下作不要臉的賤人!”

江瀲把手中的筆放下,撐著桌案站起身,慢悠悠的走到江玉鸞面前。

“你當初利用我剛到江家,孤立無援時無助膽怯,控制我做你的傀儡。你真的愛衛修遠嗎?當初你的身體已經大好了,為什麼要假死讓我替婚?江玉鸞,你是覺得衛修遠當時落榜氣數已盡,成不了大器,所以才假死脫身的吧……”

江玉鸞瞳孔顫動,“你胡說——”

江瀲輕蔑一笑,“若非如此,你豈會好心要我替你嫁來衛家,是知道我對你感激愛重,絕不會碰你的男人,還知道衛修遠會因為你疏遠我,讓我在這衛家後宅守一輩子的活寡,非但不恨你,還會在心底把你當成佛一樣供起來,對嗎?”

江玉鸞忍不住退了一步,她驚懼的發現,原來江瀲看似一直被矇在鼓裡,實則她什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江瀲慢條斯理的轉到窗下,“江玉鸞,你的確是個功力十足的偽君子。若不是我聽了你的遺願,逼著自己去學那些能輔佐衛修遠的書,保不準現在,我還是被你矇在鼓裡。只是可惜,即便我猜到你對我示好是為了利用我,到底是沒算到你是假死。”

江玉鸞聽到這兒,暢快的笑了。

這是她進了這間壓抑的小屋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她認為她還是贏了江瀲。

“衛修遠的確有能力和才智,可是單以他的能力,還坐不上這個相爺的位子。他現如今的榮耀是我帶來的,既然我要走了,那他靠我得到的東西,也該還給我了。”江瀲站在窗下,看著不遠處喃喃道。

江玉鸞聞言大笑,“你現在油盡燈枯,馬上就要死了,你還能做什麼?江瀲,即便你都知道了那又如何,覆水難收,你到底還是輸給了我!修遠對你沒有感情,你不過是他上位路的踏腳石!”

江玉鸞笑得痛快,站在她身後的菡萏卻看著不遠處,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江瀲依舊望著窗外,臉上露出淡淡的淺笑,“不錯,我的確是他造就高塔的基石,可是基石缺了一塊,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座塔,也該倒了……”

江玉鸞笑容一僵,還沒琢磨透這句話的意思,菡萏便拉著她的手,顫抖著指向前院的方向。

“夫人您聽,前院好像、好像打起來了!奴婢看見有煙……還聽見救命聲了!”

“怎麼可能!”江玉鸞顧不得江瀲,快步跑到門邊,扶著門框怔怔的看著前院。

“今是相爺宴請百官,誰敢在這個時候鬧事!”江玉鸞看見了飄煙也聽見了呼救聲,騙不了自己,只能詫異的喊道。

愣怔間,身後傳來江瀲陰森森的聲音:“這麼多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做了那麼多的髒事,新帝鐵血手腕,焉能讓他繼續逍遙自在。”

江玉鸞氣的渾身發抖,雙目充血,一把抓住了江瀲細的像竹竿一樣的手腕,“是你!江瀲!你怎麼敢!”

跑出去看情況的菡萏跌跌撞撞的跑了回來,“夫人!夫人!咱們快跑吧!皇上親自帶人來抓大人了!已經有人快搜到這裡了!咱們快跑吧夫人!”

江玉鸞一聽,一把推開了江瀲,提著裙襬毫無來時的端莊,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江瀲站在屋中,雙眸中波光流轉。

江玉鸞跑了沒幾步,一隻羽箭破空而來,帶著勢不可擋的戾氣,一箭貫穿了江玉鸞的心胸,鮮血湧注。

菡萏喉中的尖叫還未溢出,便被第二隻羽箭射穿了胸膛。

二人一先一後,倒在了庭院之中。

江瀲舒了一口氣,眼底帶著痛快的精光。

她朝著羽箭射來的方向看去,一個頭戴玉冠,身穿玄衣,眉眼鋒利,俊美無儔的男子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弓箭,與她對視。

江瀲知道是誰,大仇得報,她身上的鬱氣彷彿瞬間消失,又變回之前那個通透無害的少女。

江瀲衝著那人露出一道笑容,他似乎愣了一愣,江瀲轉身回到了房中,闔上了房門。

不遠處,放下弓箭的男子劍眉微皺,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不遠處已經緊閉的小門。

身後走上來的侍衛長恭敬道:“皇上,要不要屬下去接瀲夫人出來?”

晏疏眼神微動,“她叫江瀲。”

不是什麼瀲夫人。

侍衛長立即改口,“是江小姐。”

晏疏想了想,正要開口,不遠處亮起火光,熊熊烈火瞬間卷席了一切,映在晏疏眼底。

侍衛長一驚:“皇上!屬下這就去救江小姐!”

晏疏回憶起那位女子最後對他露出的笑容。

不僅有感激和快意,更多的是解脫和毫無留戀的死志。

晏疏攔下了侍衛長。

“等火滅了以後,將江瀲的屍體收整下葬。記住,她和衛家沒有任何關係。”

晏疏頓了頓,“她只是江瀲。”

晏疏眉宇間帶著遺憾,將手中的弓箭交給了後面的侍衛。

怕是日後再遇不上這樣的女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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