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发现那本笔记时，我正在帮儿子一家洗衣服。
　　厚厚笔记里每周都会附上新的素描，下面写满了男人炽热明媚的爱意。
　　我的丈夫林陆行，每周雷打不动地抽出一天去和年少时爱而不得的初恋一起吃饭。
　　从儿子出生那年到现在将近四十年，他们一起品尝过无数道佳肴。
　　而我呢？我放下手中待洗的衣服，呆呆地站着，
　　这三十多年来或许是从嫁给他的那天起，我从未休息过一天，
　　每天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饭、收拾不完的家，
　　还要照顾得病的公婆、身体孱弱的孩子，
　　等到儿子终于大了，我又要去照顾儿子的一家，
　　这几十年，我竟没有一天是属于自己的。
　　1.
　　那天，是儿媳把我喊了过去，
　　她笑着告诉我说要回她的娘家住几天，
　　我的儿子和孙子和她一起，所以麻烦我把换下来的床单丢洗衣机里洗一下，
　　我笑着答应，并给儿媳转了钱，麻烦她帮我买点东西送给亲家。
　　他们走后，我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最后去阳台上晾晒床单的时候，碰掉了窗户旁边的一个牛皮本子。
　　我连忙将床单放下，拾起牛皮本子，怕弄坏了儿子儿媳的什么东西，
　　可本子散开，我看到了封面上的一行字：
　　「谨以此笔记记载林陆行一生挚爱。」
　　我拿着厚厚的牛皮本子，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细细抚摸着那行字，心中涌出无限感动。
　　和林陆行结婚那年我二十五岁，林陆行把头靠在我肩上，
　　醉醺醺地说从此我就是他的一生挚爱。
　　我嘴角噙着笑，翻开了最后一页，我要从最近看起。
　　可顷刻，我的笑意僵在脸上，滑稽又难看。
　　笔记的第一页画着一张素描，是另外一个女人。
　　女人歪着头举着杯子，嘴角上挑目光温柔，
　　脸上虽已具老态，但不难看出好底子。画得很写实。
　　我知道的，林陆行画画一直很厉害，只是没有为我画过。
　　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央求他为我画张素描，
　　他果断地拒绝，说自己不喜欢画人只喜欢画景。
　　原来只是想画的人不是我。
　　素描下面写着一行字：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此生挚爱：乔林」
　　我看着这个名字看了好久，乔林，是林陆行迫于父母分开的初恋。
　　我看了眼日期，2024.9.11，是昨天。
　　昨天他打了发蜡穿上我买给他的新衣服，说学校邀请他去开一个小讲座，
　　我还调侃他搞得这么隆重，他笑了笑：「重要场合必须重视。」
　　我再往前翻，笔记和素描每周都会更新一次，就连新年时也没有断过。
　　直到翻到这里，2002年的9月7日，
　　那一页上画着乔林的裸体素描，旁边还粘上了一张两人的照片。
　　林陆行单手将乔林搂入怀中，轻吻着她额头，
　　而乔林身上仅覆着一条薄毯，羞涩地把头埋在林陆行胸口，
　　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满是红晕。
　　下面洋洋洒洒写了一段话：
　　「今天阿乔说愿意做我的人体模特，为我提供灵感。她的身体圆润而又曲线，是我见过最美的身体，她就是我唯一的缪斯！我虔诚地亲吻着她的身子，看着她羞红的脸，我想我会爱她一辈子。」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胃里翻江倒海，我按住胸口干呕起来，
　　从来没有一刻让我像现在这么恶心过。
　　我瘫坐在地上，心脏像是被人攥住狠狠地揪了出来，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拿起笔记慌乱翻到了最前面，
　　第一篇笔记的日期是1987年8月2日，
　　那是我和林陆行结婚两年后，儿子出生的日子，
　　他告诉我那天有重要的事情，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医院。
　　别人生完孩子床前围了一大堆人，而我孤零零一个人，
　　连喝杯水都要麻烦护士帮我倒。
　　我终于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再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如果另有所爱，他可以一开始就和我说，
　　而不是搂着我说我是他的一生挚爱，平白让我当傻子当了这么多年。
　　2.
　　我瘫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心中悲愤交加，
　　我恨不得立刻冲到林陆行的面前，把笔记本摔到他的脸上去质问，
　　可我到最后也没有拨通那个电话，我低下头，肩膀耷拉着，
　　像是被压弯的松柏无力地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声响起，
　　我怕是儿子一家忘记拿东西折返回来，慌乱抹了抹脸上的泪，
　　起身去开门，可门外站着的，是林陆行。
　　他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口，身后背着画板，
　　看到我出门，神情温柔地朝我笑起来：
　　「今天出来写生了，正好顺路，就来接你回家。」
　　看着他的眉眼，我心中泛起苦涩，
　　跟我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枕边人，竟然可以背着我做出那么恶心的事。
　　我不想在儿子家吵架，我让他等我一下，
　　我进去把那本笔记装进了我的包里，跟着林陆行回了家。
　　回到家后，林陆行背着画板径直向书房走去，边走边和我说道：
　　「月香，你赶紧把家里收拾收拾，脏得不成样子了。」
　　「等会儿做好饭帮我端到书房，我要整理我今天的画。」
　　看着中午吃剩的菜还在桌子上放着，
　　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还是放在那儿没有脱出去，
　　地板上的颜料还在那儿放着已经干的结块，
　　我突然觉得很无力，我喊住了林陆行：
　　「你吃完不会把盘子刷一下吗？洗衣机里的衣服不可以晾一下吗？」
　　「地板上的颜料宁愿让它干在地上，也必须等我回来打扫吗？」
　　林陆行眼神奇怪地望着我：
　　「往常不都是你做这些吗？怎么突然这么说？和儿子儿媳吵架了？还是孙子惹你生气了？」
　　见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
　　「月香，咱年纪都不小了，有时候就别耍小脾气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林陆行，你能为我画一张素描吗？」
　　他眉头皱了皱，语气变得有些烦躁：
　　「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喜欢画人。」
　　「已经跟你说很多遍了，你怎么又提。」
　　看着他愠怒的神色，我笑了笑：
　　「是不喜欢画人，还是想画的人不是我。」
　　他表情一僵，沉迷了片刻，随后转过身去：
　　「别闹了，我不想吵架。」
　　我突然觉得我的这些年很可笑，
　　这三十多年来为了支持林陆行的梦想，
　　我替他照顾高血压的爸、阿尔茨海默病的妈。
　　儿子生下来因为营养不良瘦弱得跟只猫儿一样，
　　光是做饭我都要分成三份做，最后忙得自己没有时间吃饭。
　　而他林陆行在外和初恋风流，尝尽天下美食。
　　我把笔记掏出来砸到了他的背上，
　　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却在看到本子的刹那脸色骤变，
　　他手忙脚乱地把本子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上面不存在的灰，
　　随后猩红着眼朝我怒吼：
　　「唐月香！谁准你动我的笔记！」
　　「你知道这些东西万一让别人看见，会对阿乔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我和阿乔不过是在这烂透的生活里找寻一点美好的回忆，你翻出来是想毁了阿乔吗？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恶毒，算我看错了你！」
　　跟他在一起的几十年里，他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
　　往日和善的面容和今日狰狞的表情慢慢重合，在我心里啪的一声碎掉了。
　　3.
　　我和林陆行很有默契地不再说话，
　　他每天待在书房里很少出来，我也不再把饭给他送进去。
　　衣服我也不再洗、家里我也不打扫，就连饭我也不再做，
　　我学着开始点起外卖，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
　　我这才知道我之前过得到底有多苦。
　　林陆行每次出来看到乱糟糟的家都会叹气，
　　好几次对着我欲言又止，我全当没看到。
　　没两天，儿子林木一家回来了，
　　儿媳提着礼品，进来看到家里的情况后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她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把我拉进我的卧室关上门：
　　「妈，你和爸吵架了吗？」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儿媳犹豫了下正要说什么，儿子开始把门敲得砰砰作响：
　　「妈，你开门我们谈谈。」
　　儿媳无奈只能把门打开，儿子带着孙子坐了下来，
　　门关上后，他抬头看我，眼里透着不耐烦：
　　「你快去给我爸道歉。」
　　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为什么？」
　　儿子蹙起眉头，啧了一声：
　　「妈，我爸可是艺术家，你想让他屈尊降贵跟你道歉吗？」
　　「再说了，我爸为人和善，吵架了就是你的问题。」
　　我哑然一笑，语气里带着嘲弄：
　　「艺术家？如果不是我把我从娘家带来的首饰都卖了去支持他，你以为他现在能成为艺术家吗？你以为你能健康活下来吗？」
　　儿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里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
　　我想起了什么，对着儿子问道：「你知道你爸写的那本笔记吗？」
　　他肉眼可见地怔了一下，随后目光躲闪不敢看我，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
　　我的话我的语气好像激怒了他，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尖锐；
　　「爸写了笔记怎么了！爸又没有别的心思，你别无理取闹了行吗！」
　　「把笔记放在我那就是因为你小心眼，他们回忆回忆年少时的美好怎么了？」
　　「咱家都是我爸挣钱吧，我不知道你在闹什么？」
　　「不是我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乔阿姨就是比你好看比你会打扮啊，这真不怪我爸。乔阿姨人也好，小时候我跟你要钱买糖吃你都扣的只给我买一块糖的钱，人家乔阿姨整整给我买了一包呢，别说我爸，我也喜欢乔阿姨！」
　　我端坐着没有表情，可心里已经千疮百孔，
　　这就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啊。
　　我强忍住哽咽没有流下泪，站起来打开门：
　　「你走吧，以后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林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妈，你有时候也别那么口不择言，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现在你说话这么难听，以后还得拉下脸求我养你。」
　　「您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我就养人乔阿姨去了。」
　　我颤抖着手，用尽力气把他推出门：
　　「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林木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儿媳低着头拉着孙子准备走的时候，
　　孙子来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衣角：
　　「奶奶别生气了。」
　　我摸了摸孙子的头心里收到些许慰藉，
　　可下一秒，孙子的话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奶奶，你别再针对乔阿姨了，不然我就只认乔阿姨当奶奶了。」
　　儿媳的脸变得苍白，她拉着孙子着急忙慌地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
　　林陆行从书房里出来，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他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月香，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确实不该瞒你这么久让你这么伤心。」
　　「但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家。」
　　「我还是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我擦干眼泪推开林陆行，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充满坚决：
　　「不好，我们离婚吧。」
　　林陆行身子一僵，脸上满是错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