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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我还是会轻易为他的一句话伤了心,红了眼。
  「我为你苦苦熬了四十年,在你光耀之日都不配站在人前。这便是你说的夫妇一体,荣辱与共?」
  程俭知被我一句话堵得涨红了脸。
  「门外何人闹事?」来人一身大红官袍,正是一品大学士。
  梁识燕急急走来,母鸡护崽般将程俭知拦在身后:「这老妪与你老师起过几句争执,跑来坏他名声。」
  大学士对她弯腰拱手,眉眼间满是恭敬孝顺:「师娘莫气,无耻刁妇就交由学生惩治。」
  转脸,又对我这个真师娘怒目而视。
  「敢来书院闹事,该打二十棍!念你年老,便打五棍小惩大诫!」
  人老了骨头脆,伸个懒腰都有肋骨裂开的时候。
  我紧抿着唇去看程俭知,看他是否狠得下心,要我拖着这年迈的身躯挨这五棍。
  他慌忙别过脸,不敢与我对视。
  侍卫来拖我时,更是拉着梁识燕落荒而逃。
  第一棍,大腿骨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第二棍,腰骨裂开的声音更加清晰。
  我想起嫁到程家头一回磨豆腐的时候,累得腰直不起,手和腿也都抬不动。
  磨一圈只用五步路,却长得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
  可是一听到他的读书声,我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
  第三棍,笨拙盘了许久的发髻散落下来,玉簪子也掉下来碎了一地。
  这簪子我与程俭知指腹为婚的信物,也是我珍之爱之,唯一的首饰。
  第四棍,我的下半身好像全没了知觉。
  一棍一棍,没有痛在骨肉,全是锥心。
  五棍打完,身上过年都舍不得穿的好衣裳鲜血淋漓。
  我唇齿打颤,口中腥甜:「可惜了。」
  被好心人抬回家后,儿子对我一通数落。
  「不过是个师娘的虚名罢了,让她顶替了又何妨?您何苦非要落一顿板子回来!」
  「父亲是国学大儒,只有梁姨那样端庄娴静的女人在身边,他的形象才完美无缺,不会惹人诟病。」
  看着和程俭知同仇敌忾的儿子,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搅作一团。
  泪水无声落下浸湿了床。
  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爹难道会娶她为妻,我们还能认她做娘?您也快六十岁的人,凡事睁只眼闭只眼,忍忍就过去了。」
  我攥紧身下的棉被:「这辈子一砖一瓦支起这个家,再苦再累我忍得了。屈辱,伤病我忍得了。唯独守住这个家和家人,我不能退让半步。」
  「油盐不进,不识大体。难怪父亲」
  在我悲恸的注视中,儿子闭上嘴甩袖而去。
  这孩子打小就不聪明,程俭知便狠心不让他再去上学堂,怕丢自己的脸。
  是我每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算术。长大后他才当了个账房,有门手艺安稳度日。
  儿子娶妻生子后,也是我一刻不歇地替他贴补照顾儿媳孙子,他才得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
  我呆呆盯着房梁,想不通明明是我精心教养的儿子,怎么变得同程俭知一个模样。
  夜色渐浓,程俭知回到家。
  见我卧床不起,沉沉夜色中,他脸上的愧疚与无措清晰无比。
  「不过五棍而已,你不至于起不来了吧?」
  我的泪流干了,心也跟着空了。轻声回他:「我今年五十五了。」
  程俭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期期艾艾道:「你吃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买碗馄饨?」
  我自嘲地干笑:「老身低贱,不劳大儒费心。」
  他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不能怪我不带你出席,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有一点风度内涵可言?」
  「我不懂你说的风度内涵。」我定定看向程俭知,「但我会磨豆腐,扎草鞋。靠着吆喝四十年,养活了祖孙三代一家七口,还供出了你这个读书人。」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程俭知涨红了脸,气得摔门而去。
  也许我是天生骨头贱,干活的命。
  受了这么重的伤,十天就能下床。
  腰腿还是会隐隐作痛,我索性什么都不干了。
  家里的活落在儿媳身上,干了两天她怨声载道:「往后全都自己管自己吧!」
  从此我成了家中的罪人,没人再开口同我讲一句话。
  直到程俭知扭扭捏捏地挡在我面前,向我示弱:「夫人,我没有能穿的衣裳了。」
  我中肯地给了他两个建议:「要么学着自己洗,要么去买身新的。」
  程俭知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苏氏,你少得寸进尺!只是一些简单的活而已,别以为这个家离了你就不能转!」
  他为了追求风度和雅致,清一色都是白色袍子。
  每日一换,且不能有任何脏污损坏。
  搓重了衣裳会烂,搓轻了污渍不消,很考验人洗衣服的功底。
  在连穿了两日脏衣服,又洗坏了三件衣裳后,程俭知终于受不了了。
  他瞪我一眼:「你少得意,虽然我干不了,但我能买仆人回来干活!」
  我哂笑着回:「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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