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丰羽继任南宸神君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位刚飞升的女仙前来挑战我。
「青烟仙子想要入神君麾下，特地托我将她带来，想与南霜较量一番。」
丰羽笑着，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南霜毕竟在上界的时间比这位仙子久，为了公平起见，便只让她用一成的法力吧。」
抬手间便禁锢住了我。
众人了然。
无他，青烟长得与丰羽曾经极喜欢的那个仙娥有八分像。
不少人都在悄悄看我笑话。
丰羽也等着我像从前一样和青烟撕咬。
可是这次，我不想如他的愿了。
1.
整个仙界的人都知道，我是丰羽最忠心的狗。
也是丰羽身边没名没分的禁脔。
任何想要进南宸府的人都得过了我这关。
不过以往，丰羽只是兴趣缺缺地在一旁旁观我与别人打得遍体鳞伤。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干预。
一众仙家心照不宣地彼此交换眼神。
那些带有恶意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
九天之上的神仙对我没有同情。
因为我是异类，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妖。
他们试探着，源源不断地想将他们的人送进南宸府。
但是都被我统统拦下。
如今丰羽继任神君，他们再不甘也只能上赶着讨好。
选出了这个与曲烟长得如此相似的青烟仙子。
显然丰羽很吃他们这一套。
他为了不让我伤到青烟，能够名正言顺将她收入神府，不惜将我禁锢。
这也是这些人的底气。
我看向丰羽，他的视线停留在青烟身上。
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怀念。
一种无处诉说的悲凉盘桓在我心中。
我并不是多么的强大，这几百年来大大小小的冲突和比试，我也不是次次十拿九稳。
只不过是拼着一口气，要让对方的计谋不能得逞罢了。
如今我半身修为都被禁锢，哪还是青烟的对手。
或许丰羽是想让我死也不一定。
毕竟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死。
「不必了，神君是南宸的主人，想收什么人便收什么人，我没资格阻拦。」
我运起妖力强行冲破禁锢。
心脉巨震，一口鲜血喷出。
让几位女仙惊叫出声。
2.
丰羽脸色一沉，随后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
「这话倒是没错，一个低贱妖物仗着父神的仁慈，在这南宸府作威作福几百年，难得今日有了自知之明。」
而后对着青烟说：「你留下，南宸府不是南霜的『南』。」
眼睛却直直地望向我。
我只恭敬地低头。
「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这几百年间，多谢神君宽宥。」
说着我便转身朝外走去。
青烟开口：「神君，南霜姑娘这是要去哪？」
丰羽冷哼一声：「低贱的妖自然就该去妖该待的地方。」
3.
我缓步离开南宸府。
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带走。
一如当年先神君带着我来到南宸府时一样。
那时我还是一只绒毛都未退的狞猫。
而丰羽也只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趴在我的旁边，用手掀起我的耳朵仔细端详我是什么东西。
然后轻轻地将那御寒的锦被为我披上。
后来先神君为仙界征伐四方伤了神体。
他将我叫到榻前嘱托我。
「霜儿，我那时救你不过是为了给小羽寻个玩伴，而今我时日无多，还望你以后多多看顾小羽。」
丰羽自小修习的功法特殊，与凤凰的轮回涅槃相近。
唯一不同的是在他涅槃成功之前，神力都异常低微。
先神君在羽化之前将能清扫的障碍全部清扫，也包括曲烟。
为了我能顺理成章地护住南宸府，先神君逼着丰羽娶我。
只是还没来得及为我俩举行成婚仪式先神君便去了。
我们两人的婚事也就耽搁了。
这几百年间，我顶着先神君钦定的名头，帮助丰羽掌管南宸府。
常被天界众人笑话，我是不被丰羽承认的南宸府神君夫人。
丰羽也曾警告我，他这一生也不可能会爱上我。
但我还是执意做着这个无名无分的神君夫人。
我得守着他，为先神君，也为我自己。
只是如今，我守不动了。
4.
几百年间为了南宸府和丰羽，我几乎把九重天的这些神仙们得罪了个遍。
他们都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先神君离世后迫不及待地想要染指南宸府。
从前因着先神君的功绩不敢对我和南宸府多过分。
而如今我这个没有人庇护的小妖，只要他们想便可以轻易碾死。
但是到底看在丰羽是新任神君，倒也没出手要我的命。
九天之上的雷法灼烧皮肉，将我浑身烧得光秃秃的。
那些曾在我手中吃过瘪的神仙才神清气爽地离开。
「若是被南宸神君知道了——恐怕不好交代。」
「怕什么，有青烟仙子在，定会为我们说情。」
「仙子与神君正是情浓，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做了神君夫人，到时候就是这小妖的死期。」
走时还在我身上下了仙界独有的追踪禁制。
只等我被彻底放弃那天，将我挫骨扬灰。
我拖被烧焦的身体倚在墙边喘息，思量着我的生路。
天上地下，唯一能救我的只有视我为叛徒的妖界。
当年丰羽负气离家闯入妖族。
仙界与妖界不睦多年，只差一点便隔着血海深仇。
于是误闯的丰羽被抓去做了妖族太子的玩具。
我为了回护他打伤了那时尚且年幼的妖族太子。
还是先神君将我和丰羽救回。
自此我便被妖族除名，生生世世不可踏入妖族地界。
5.
经年过去。
曾经瘦弱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妖族太子，已是妖族说一不二的王。
哪怕我在妖界这么偏僻的角落也能听见别的妖传颂他的威名。
初到妖界时，我也怕被妖给认出来。
所以专门寻了一处偏僻的山村。
这里的妖都是些淳朴憨直的妖怪。
稍微有些厉害的大概就是我旁边新来的邻居。
是只雪豹精。
容貌妍丽，矜贵优雅，一看便不属于这片山村。
大约是某位妖界贵族。
我是妖族的罪人，所以总是避着他。
我最常做的事便是现出原形，涂抹好村里牛婶给的药膏在院中晒太阳。
这是从前在南宸府不能做的。
我虽没有名分，但是到底是代表着南宸府。
不能显现出自己低贱的原形给丰羽丢人。
哪怕是受伤后控制不住的耳朵，也不允许被漏出来。
最初的时候我也会悄悄在自己院中露出自己的耳朵和尾巴，被丰羽撞见几次。
他毫不留情地嘲讽我。
「你是人形时尚且能够入眼几分，你偏要显现出妖的本形，着实令人作呕。」
此后我便不再这样了。
所以当那只雪豹突然闯入我的院中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的原形掩盖住。
思及化作人形时身上被雷劈出的焦黑，我生生将这冲动忍了下去。
但还是抑制不住本能地想逃。
骄矜的雪豹看着我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
「你的气息很熟悉？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想到几百年前那只被我打伤的妖族太子。
不过妖王一脉是神兽，与雪豹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强装镇定，「恐怕是认错了，我是在凡俗界长大的狞猫，不曾在妖界生活过。」
雪豹甩了甩尾巴，「原来如此，我叫温长星，你叫什么？」
「我名唤心月。」
温长星忽然笑了起来。
「你倒是胆大，竟然敢叫上古星宿的名字。」
听着他说出了我名字的来历，我心中已确定他必是妖中贵族。
或许他能够帮我解除身上的追踪禁制。
6.
自那天之后，温长星便三五不时地到我院中来小坐。
我与他皆不曾化形。
只以彼此的原形相处。
温长星似乎很喜欢我的狞猫原形，总是长尾一卷将我放到他的身边。
牛婶的药见效很快，没过几日，身上便长出了绒毛。
他就喜欢上为我梳毛。
我自幼便在仙界长大，对妖族之间的相处不甚了解。
对于这过分亲近的举动，有几分不适应。
几次想要制止温长星，又怕这是妖族常态，不敢随意开口。
怕露了怯，只能忍耐。
但本能地总想按下他的头，咬住他的后劲皮，让他不敢再造次。
而每每被他用豹尾圈在怀里我都身体僵硬，引来他的嘲笑。
「你怎么这样生疏，从前不曾有兄弟姐妹为你梳过毛吗？」
我老实摇头。
「不曾，我是同人类一起长大的，没有兄弟姐妹。」
神君在时丰羽尚小，还不在意仙妖有别。
也会让我变作狞猫陪他玩耍，但是像温长星这般细致地为我梳理毛发，是不曾有过的。
后来我为了撑起南宸府的门楣，再没变作过狞猫。
久而久之，若不外出见人，我都快忘了我原是一只妖。
现在想想，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几分可怜。
拼了命地想做一个人，可惜从没人将我当做人来看。
从前殚精竭虑没空细想。
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那些仙神如此看轻我。
温长星有些怜爱地舔舐过我的脸颊，才长起来的绒毛都倒立起来。
我只觉得或许温长星也没什么兄弟姐妹。
毕竟我看村子里的妖族幼崽都是顺毛梳。
我抬起爪子将自己的毛捋顺，终于忍无可忍严肃地对温长星说。
「不要逆毛梳。」
7.
对于我的要求，温长星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清晰感受到了他胸腔的震动。
「都说狞猫一族脾气都不怎么好，你怎么性格这样软？」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将你养成了这副样子。」
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尾巴逗我。
蓬松的尾巴在我眼前扫过，我的心中蠢蠢欲动。
强行按捺下冲动，我木着脸回想。
我的脾气最初确实不太好。
狞猫耳朵特殊，丰羽总喜欢揪我的耳朵玩。
我每每都会反击。
幼年期我的妖力微薄，没法对先天神体的丰羽造成伤害。
先神君也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岁渐长，我的妖力逐渐强大起来，丰羽的神力却一直停滞不前。
他的脾气也越发不好，找我玩时失了分寸，我吃痛反击，那次让丰羽受了不小的伤。
我也因此被先神君惩罚，在寒天池中泡了一夜。
一向和蔼可亲的先神君脸上是我从来没看过的冰冷。
「南霜，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来毁我儿道心的。」
「选你做羽儿玩伴，也不过是他兴起想要一只狸奴，而你恰好被我遇见。」
「你有如今的造化还仰赖羽儿，没让你奉羽儿为主已是仁慈。」
那年我堪堪一百岁，第一次知道原来先神君是瞧不上我的。
自那以后，我便学会了乖顺和恭敬。
丰羽还曾抱怨过我不如从前讨人喜欢了，想方设法地作弄我，想看我的反应。
我只是笑笑，他如何作弄我也不曾生气。
日子久了他便没了兴趣，将注意转移到了南宸府一个笨手笨脚的仙娥身上。
那时我在寒天池里落了寒疾，夜夜折磨得我不得安寝。
偶尔丰羽到我窗前邀我与他们一同夜游天宫。
我想与他们同行，那如附骨之蛆一样的寒意让我却步。
后来丰羽也不再来了，我也在忍耐中适应了寒疾。
但是此刻我心中涌动的冲动竟然比寒疾还叫人难忍。
8.
我终于跳起扑住了那根蓬松的尾巴。
只是须臾那尾巴就从我爪子之间消失。
我看向它逃跑的方向再次扑了过去，又扑个了空，在地上滚了个囫囵。
雪白的带了小块斑点的尾巴在我眼前得意地晃了晃。
游刃有余地躲闪着我的追逐和扑咬。
本来被梳理得柔顺的毛发炸开来。
我狠狠朝着那颗毛茸茸的豹头扑去，咬住他的后劲皮撕扯。
却伤不了他分毫。
豹尾轻轻拍在我的身上，像是哄着我不生气。
我找准机会翻身抱住了豹尾，死死抓住不撒手。
还耍赖一般将尾巴枕住。
温长星抽了几次没抽动。
我枕着蹭了蹭。
「我是不可能放手的。」
说着作势趴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装睡。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好，那就抓一辈子。」
阳光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身下的雪豹皮毛蓬松柔软，竟真让我升起了睡意。
都是妖族，应当不会嫌弃我吧。
9.
在醒来时，我仍旧抱着温长星的尾巴。
硕大的屏风隔绝了我和他。
我只能透过屏风隐隐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在前。
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
「仙界的邀约倒是稀奇。」
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
「听闻那新继任的南宸神君似乎要与他麾下一位女仙成亲，南宸府毕竟是上古战神一脉，千万年前曾与妖族先祖并肩对抗域外天魔，发帖相邀倒是也说得过去。」
温长星轻哼一声。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另有所图。」
「属下多方探听，那南宸府中的猫妖在南宸神君继任当天出走，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我不自觉抱紧手中的尾巴。
尾巴动了动，我才猛然回神，不敢妄动，继续假装睡觉。
屏风外那下属还在继续说。
「有人猜测南宸神君此举是否是故意逼迫那猫妖现身，毕竟那猫妖是他父亲钦定的夫人。」
「不过这种说法很快又被南宸神君本人否认了。」
「他只说：『不过一只猫妖，还值得本君如此费心？她早被妖族除名，除了南宸府哪里还容得下她，若是她不想死还不是得乖乖回来。』」
下属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就在现场，这让温长星都疑惑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那下属憨憨一笑，「是仙界莲池里那几只仙鹤说的，我母亲与他们一族有几分交情。」
下一刻下属又正色道：「殿下若是不想去，我们也可以不去。」
温长星摆手。
「不必了，一切按规矩来，退下吧。」
片刻后院中恢复了安静。
我闭着眼，只能听见一阵窸窣声后，温长星回到了我身边。
几番犹豫最终我睁开了眼。
「温长星，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