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袁克立与老忠勇侯相像的并不多,到是遗传了他死去姨娘的好相貌居多,瞧着温文尔雅,身穿月白长衫,坐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子难言的气势。
他这一问,问得紫娟立时就低了头,没敢对上他的视线,“大夫说五娘恢复的很好,再吃几帖药就能好了。”
三爷袁克立曲起手指轻敲着桌面,眉头微微一皱又迅速地绽开,“你们太太今日里动了胎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着妻子与女儿在屋里睡着,三老爷就在外间问紫娟,面上瞧着有点严厉。
紫娟依旧低着头回话,“秦妈妈非说五姑娘是自己跳湖,夫人惊怒之下才动的胎气,侯夫人听闻之后大怒就处置了秦妈妈,并让红莲过来伺候五姑娘。”
当时的惊险之事,在她的嘴里,三言两语就说了个清楚。
三爷袁克立听完后,沉默了半晌,“将我带回来给五娘的东西都送到五娘屋里去。”
紫娟自是晓得这位三爷的作派,外出都时时不忘给五姑娘带点东西回来,就上回三爷外出并未没给五姑娘带回东西来,惹得五姑娘在侯夫人那边摔坏了些许东西,又让五姑娘禁足了一回。
袁澄娘听见外间的声音,先看了一眼身边的何氏,见何氏依旧睡着,没有半点声响,她就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凑向何氏的鼻间,感觉到呼出的热气之时她才抽回了手。
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趿着鞋子就往外间跑,并没有注意到何氏在她转过身去就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全是疑惑的神色。
袁澄娘站在外间,就那么瞧着侯府的三爷袁克立,不再是她后来印象里形销骨立的模样,这会儿的侯府三爷身着月白长衫,颇有一副玉树临风之态,竟让她一时看傻了眼,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袁克立缓缓地回过神,见被掀开的门帘下,站着女童,女童的头发还短,梳着惹人怜爱的包包头,粉嫩的衣裙,衬得她跟花骨朵一般。
“五娘?”
袁克立轻唤出声。
袁澄娘瞬间醒了过来,朝着袁克立不管不顾地就奔了过去,也不管袁克立长途回来是不是累着了,“爹,娘快要给我生弟弟了,您可高兴?”
袁克立还以为女儿会讲些撒娇卖痴的话,竟不曾想听到的话是这般,一时间百感交集,手下意识地就揽住了女儿娇小的身子,“身子骨好了些没?”
只是,他只能问得出这样的话。
袁澄娘上辈子就出嫁前见过父亲,出嫁后那么多年,即使她亲上怀恩寺,都没能再见得父亲一面,如今见着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哪里还能忍得住这么多年的委屈,一时竟哭了起来。
哭得三爷袁克立手足无措起来,竟然不知道如何劝她。
“五娘,别哭,别哭呀,爹这回来可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等会你回房,回房看看,都是爹在路上买的,你都看看,要是不喜欢,爹下次出门时再给你挑点东西……”
三爷袁克立哄起女儿来,着实没有什么花言巧语。
却听得袁澄娘“噗嗤”一笑,抬起小脸来都是笑意了,只是小脸上还挂着泪意,她趴在袁克立怀里,“爹,澄娘不是小孩子了,澄娘快要有弟弟了,要当个好姐姐的。”
这一听,袁克立才稍稍放心,他这个女儿让侯夫人宠坏,性子十分骄纵,平时他思量着她打小就在侯夫人身边,他这个当爹的也是没用,只得在别的物事上补偿她点,万万没想到她的性子越来越骄纵。
此时,见得女儿到像是懂事了,他哪里能不高兴,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到她面前,“好好好,我们澄娘要当个好姐姐。”
袁澄娘闻言,笑弯了眉。
袁克立越看就越欢喜,“见过你蒋家表哥没?”
袁澄娘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立时就垮了。
袁克立有些疑惑,“怎么的?”
他到不是问女儿,而是看向紫娟。
紫娟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向三爷,慢声慢气地答道,“奴听得荣春堂那边的意思,待会便让府里上上下下都叫表少爷见见,也省得自家亲戚见了都不认的。”
袁克立最晓得他那位嫡母的性子,更是晓得他那位嫡母对老姑太太的心结,当年他的亲娘徐姨娘是老姑太太身边的贴身大丫环,这点陈谷子烂麻的事叫他那位嫡母一直就惦记着呢。
他心下微哂,就揉揉女儿的包包头,待得手一碰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五娘怎么的梳成这包包头?”
平日里见着女儿,见女儿满头金钗银饰,还有些稀疏的头发根本就支撑不住那份富丽堂皇,瞧着俗气及可笑。如今换了这包包头,才有几分童趣。
袁澄娘见她爹的注意力落在她的包包头上,就十分欣喜地冲他爹卖弄道,“爹,澄娘这好看吗?”
袁克立一时不明白女儿怎么就突然间转了性子,嘴上还是答道,“自然是好看。”
袁澄娘喜不自甚。
就在这时候,荣春堂的李婆子就过来。
带过来侯夫人吩咐的话,只让三爷袁克立跟三奶奶何氏过去,五姑娘袁澄娘落水后身子骨一直没好就还是待在三房里,也别了蒋表少爷。
这是荣春堂侯夫的人原话,李婆子将话传了十足十,一个多的字眼都不肯用。
紫娟送李婆子出去的时候,还往李婆子手里塞了块碎银子,李婆子暗暗地掂了一下分量,不由笑容满面地走向四房。
紫娟站在院前一直看着李婆子往四房廊下走去,待得见李婆子进了四房的院子,她才慢慢地回去,见红莲依旧站在那里,她面上的笑意也跟着收了收。
“紫娟姐姐。”
就在她迈步往里走时,就听得红莲叫她。
她脚步停了,回头看向红莲,眉眼间根本不掩饰的自信,将红莲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怎么了,红莲?五姑娘呢,怎么就不去伺候五姑娘?”
红莲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环,且她祖母秦嬷嬷在侯夫人面前颇为得脸,让她在侯府上下那么多丫环中颇为让人羡慕,她低眉顺眼,极为谦恭,“紫娟姐姐,五姑娘跟三爷去了书房,三爷说亲自替五姑娘开蒙呢。”
侯府里的姑娘们都要上家学,六岁开蒙,袁澄娘刚好六岁,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她硬是拖着不肯去家学,至今没认得几个字。
紫娟莞尔一笑,“三爷真疼五姑娘。”
红莲也跟着附和。
紫娟对她分外不喜,随口就吩咐道,“别在这里了,回姑娘的院子去。”
红莲面露为难之色,“五姑娘让奴婢就在这里等着,奴婢不敢擅离。”
紫娟眼神一闪,“那也是,得听五姑娘的话。”
说完,她施施然走过。
红莲依旧站在原地,望着紫娟的背影,眼里掠过些许纠结之色。
书房里,袁克立真的在教女儿识字,怕讲的太深了女儿听不懂,他就先教女儿怎么写她的名字,“袁澄娘,袁澄娘,袁澄娘……”
他一连叫了三次女儿的名字,手中的笔在宣纸上便如矫健的游龙般走出三排字来,都是袁澄娘的名字,袁澄娘上辈子直到出嫁前都不认得几个字,待得出嫁后每日都要打理内宅,才渐渐地识字多了起来,根本没有被亲爹教认字的经验。
只见三爷袁克立的字,瞧上去却是极好的。
袁澄娘睁大眼睛,喜滋滋地瞧着宣纸上一直重复的三个字,又抬头看看三爷袁克立,满眼的崇拜之色,“爹的字真好,女儿听说新科状元就是字好才得了状元之名呢。”
袁克立将笔递到她手里,见她握得不好,又细细地替她握好笔,心里一动,还是风淡云轻地说,“都是哪里听的话,哪里会有这种事,新科状元本就是文采出众。”
袁澄娘拿着笔,学着写字,写得歪歪扭扭,还将宣纸弄得一团黑,不由就皱了小脸,状似撒娇般地喊一声,“爹——”
袁克立见状,不由笑道,“慢慢写就好了,爹小时候还不如你写的好哟。”
这话真假,也就不要去争辩了。
袁澄娘真是满心欢喜,上辈子她跟爹从未这么亲近过,不由怨恨起侯夫人来。
袁克立见她停笔,小小的脸满是倔强,“怎么了澄娘?”说话间他的手心就贴向她的额头,又将手心放在他自己的额头,“没有什么热度,应该不是发热了?”
袁澄娘见状,竟然笑了出声,拿着笔的手不由碰到自己的脸,见她爹看着她竟然也跟着笑出了声,她瘪瘪嘴,作欲哭状。
三爷袁克立可不想见女儿掉金豆子,难得有时间同女儿这么般亲近,拿过细帕替她擦干净脸,轻声轻气地哄着,“可别哭,不然你娘要以为爹欺负我们澄娘了。”
上辈子哪里怕三爷有哄过袁澄娘半句,袁澄娘都不会心里有怨,她就纠结为何亲爹见她一面都不肯,面上高兴着,心里到是一贯的伤心,“爹,您为何不考科举?”
她真的问出口了。
忠勇侯爷四位爷,大爷袁克定进士出身,外放江宁知州,从五品;二爷袁克农荫封出仕,工部主事,正六品;三爷袁克立打理家业,未出仕;四爷袁克其也未出仕。
袁克立脸色稍稍一变,“缘何提起这事?”
他心里头怕是侯夫人借了女儿的口问起。
袁澄娘很认真地瞧着她爹,就看她年纪这么认真,显得还有点特别,“爹爹不是有秀才的功名吗?”
她这一问,袁克立低头看着她,“你还知道秀才呀?”
袁澄娘就露出几分得意来,肉乎乎的小手拍拍自己的胸脯,“爹爹你别看女儿小,女儿知道的可不少呢!”
袁克立来了几分兴致,索性就问她,“那你还知道多少?”
袁澄娘仰着脑袋,“女儿知道状元、榜眼、探花呢,我家爹爹就不要考状元了,探花就好,骑着高头大马走过,多有气派?”
真是孩子气,叫袁克立听得都乐了,手指刮过她的鼻尖,“合着你以为殿试名次全叫你爹我一个人挑着选呀?”
袁澄娘往后退一步,皱起眉头,“不行吗?”
三爷袁克立瞧着女儿小小的样子,瞧她个烦恼样,“爹爹我呢,没有那么好的才学,就算是真去科举,也不知道能不能得中呢。再说这府里上下都得爹打理着呢,哪里能去科举?”
袁澄娘一脸的不服气,“不是还有四叔吗?”
她记得四叔在祖父老忠勇侯的庇护下如今正在努力治学,几年后得中进士。
袁克立面上一滞,忽然间就严厉了起来,“不许胡说。”
他一严厉,就把袁澄娘吓了一跳。
不过她还是倔强的姑娘,即使受惊,还是不肯轻易放弃心里的念头,“女儿又没有说错,四叔可以科举,爹爹怎么就不行了?”
袁克立闻言,看着小小的女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叹口气,将女儿揽住,还记得她刚出生那会儿,脸都没长开,如今都这么大了,“跟爹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澄娘听得泪都流了。
不是假模假式的哭,是真哭。
她趴在三爷袁克立的怀里,“爹爹,女儿做了一个梦,梦见娘没了,弟弟也没了……爹爹还纳了、纳了红莲为姨娘,她、她生了新弟弟,老太太、老太太把女儿关、关起来,爹爹出、爹爹出家去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说得差点儿呛着了。
把袁克立听得满面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