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看見老伴跟初戀出去旅遊的錄像帶時，我正在幫兒子打掃衛生。
　　從四十歲到白髮蒼蒼的六十歲，老伴攜手初戀遊歷祖國山川，
　　從我心心念唸的月牙泉到雲捲雲舒的天涯海角，祖國大地上處處都佈滿了他們的足跡。
　　我看著一片狼藉的房間，回想著我的後半生。
　　「上孝父母，下教子女。」
　　結婚誓詞裡的短短八個字困住了我的一生，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為自己活過。
　　我將手裡的錄像帶放下，毅然決然選擇轉身離開。
　　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次了。
　　01
　　在我幫兒子的家做好全面清潔後，
　　突然發現兒子房間裡放滿了許多錄像帶。
　　上面標註的時間從上個世紀橫跨到這個世紀，
　　我突然想到顧雲辰之前跟我說要在我六十歲的壽宴上播放的影片，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拿出一盤最近日期的錄像帶放進錄像櫃播放。
　　點開後，先是播放了一陣輕緩的音樂，接著視頻的主題就出現在了屏幕上：
　　[旅行留念]
　　我興奮的心情一頓，
　　旅行留念？看來是拿錯了錄像帶了。
　　就在我想要彈出換一盤的時候，屏幕上的雙人合照卻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白髮蒼蒼的男人將攬著同樣白髮蒼蒼的女人站在眾山之巔笑的開懷。
　　[盤旋的飛鷹翱翔山峰之間，此生無憾。]
　　
　　每放一張合照，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張用便籤寫著的感想。
　　而兩人合照的背景有我嫁給顧海晏第一年時，他承諾要帶我去的月牙泉，
　　有我一人照顧剛出生的顧雲辰崩潰大哭時，他承諾帶我去的草原，
　　有我操持他母親的葬禮，熬了三個晚上沒睡後，他承諾帶我去看的天涯海角，
　　
　　但最終都因為各種無法反駁的理由而取消了。
　　說來也可笑，在我和顧海晏五十年的婚姻裡，除了結婚照以外，我竟然找不到一張合照。
　　但顧海晏跟林彩的合照卻多到一張60分鐘的錄像帶都錄不完。
　　我看著滿滿一櫃子的錄像帶，像是自虐一般一張一張不停的看。
　　我告訴自己要冷靜，這些都是顧海晏出軌的證據，
　　但是我的手卻顫抖到握不住正在錄像的手機。
　　說實在的，這麼多年來，能讓我掉淚的事情實在是屈指可數，
　　我還真是沒想到，現在不過是一次手抖而已，
　　我眼眶裡的淚水卻像是開了閥的水龍頭似的，噴湧而出。
　　胸口處像是破了一個大洞似的，酷酷灌著冷風，
　　現在不止手顫抖，我渾身都開始顫抖了。
　　我想將打電話質問顧海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也想打電話質問顧雲辰，為什麼會幫著他父親做這些回憶錄。
　　但最終，我還是選擇端坐在沙發上，默默的看著面前不停播放的屏幕。
　　他們的一生就像是走馬燈一樣展現在我的眼前。
　　從四十歲到六十歲，整整三十年，
　　照片裡的兩人從中年人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年人，但唯一不變的卻是兩人看向對方的眼神。
　　若是按照現在的潮流發到網上去，大概會有一群人追著喊‘絕美愛情’，
　　但我只覺得噁心的作嘔。
　　我抑制不住的趴在馬桶上乾嘔，
　　太噁心了，實在是太噁心了。
　　等我將胃裡的東西全都吐光了的時候，太陽也已經落山了。
　　我慘白著一張臉扶著馬桶站起身，就在我想要離開廁所的時候，
　　突然身體一軟，倒在地上後，腿就這麼摔斷了。
　　02
　　在我住院的第三天，顧雲辰一家人旅遊回來後，就一直吵著讓我回家給他們做飯。
　　[媽，你還沒回家嗎？不過是輕輕摔一跤而已，應該不嚴重吧？]
　　[要是不嚴重的話，媽你還是回家吧，醫院環境哪裡有家裡好，還不如回家修養呢。]
　　[媽，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什麼時候出院啊？其實我也沒什麼別的意思，主要是樂樂他一直吵著想吃你做的飯，而且你回家了我們也好照顧你不是。]
　　
　　看著手機上顧雲辰給我發來的消息，第一次覺得自己之前的眼睛真是瞎。
　　之前我竟然會覺得顧雲辰給我發這些消息，是需要我的表現，
　　現在看來顧雲辰跟他爸一個德行，都是將我當做免費的保姆罷了。
　　住院的這三天，我想了很多。
　　想到當初顧海晏羞紅了一張臉問我要不要跟他處對象，
　　想到顧海晏認真的看著我，告訴我這輩子他非我不可，
　　想到我們粗糙的婚禮上，我說出的誓詞：
　　「上孝父母，下教子女。」
　　似乎我的一生就從這一刻開始停滯，這短短八個字似乎困住了我的一生。
　　
　　想了這麼多，但我依舊沒有想明白，
　　顧海晏為什麼非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噁心我，他不僅不跟我離婚，
　　還用一次次用無法達到的承諾將我困在了這方圓之地，不得解脫。
　　而耗費我半生心力培養大的兒子顧雲辰，竟然會幫著他父親一起瞞著我，
　　甚至還耗費心力幫他們製作了回憶錄。
　　司機像是看出來了我的心情不好，他也沒問我發生了什麼，
　　只是默默的帶我多轉了幾圈。
　　等我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已經收拾好了心情。
　　我打開門，迎接我的就是孫子樂樂丟來的玩偶，和滿屋的凌亂。
　　「怎麼才回來？不是一個小時前就說辦好出院了嗎？」
　　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顧海晏不滿的瞥了我一眼，冷聲問道。
　　我沒回話，只是艱難推著輪椅進了家門。
　　顧海晏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對我沒有回他的話感到不滿，當即將報紙放下：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不是我說你，你都多大年紀了，怎麼打掃個衛生還能摔了？我們這個年紀，最需要做的就是不為孩子們添堵，你知不知道你但凡摔出個好歹，兒子下半輩子要過的多艱難？」
　　「你就算不能幫孩子，也不能給孩子添堵吧。」
　　像是見我面色不好看，顧海晏抿了抿唇後軟了語氣：
　　「我說這話也不是怪你，只是告訴你，我們都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還是少給孩子們增添負擔。」
　　「行了，回了家就趕緊做飯去吧。樂樂都餓了，是不是啊，樂樂。」
　　顧海晏笑著揉了揉亂丟娃娃的樂樂的肚子。
　　我沉默的看著面前的一幕，很奇怪，我本以為我會歇斯底里的大喊質問他為什麼，
　　或者是聲淚俱下的譴責他，但最終我只是冷淡的看向顧海晏：
　　「離婚吧。」
　　顧海晏疑惑的看向我，以至於他沒來得及躲過樂樂丟過來的娃娃。
　　「你胡說什麼呢？我們都多大的年紀了，還離婚，你也不怕鄰里笑話。」
　　我疲憊的靠在輪椅的靠背上：
　　「我沒胡說，我們找個時間把離婚證領了吧，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顧海晏像是發現我不是在跟他說笑，臉上不在意的表情頓時變的慍怒：
　　「王霞雨，你又在鬧什麼？不就是你住院的時候，我們沒來得及去醫院照顧你嗎？你有必要嗎？我跟兒子的行程總不能因為你的突發事件就推掉不去了吧，你又不是個小孩子了，難道自己不能照顧自己嗎？」
　　「再說了，誰讓你自己不小心摔了。之前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你有必要這麼大題小做嗎？行了，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趕緊去做飯去，順便再給我倒杯水來。都偷了三天的懶了，你還不知足。我剛出完差就要哄你，難道我不煩的嗎？」
　　「真是年紀越大，越矯情。」
　　03
　　看著顧海晏頤指氣使的模樣，我突然很佩服自己，
　　佩服自己能忍受他的臭脾氣五十年。
　　從前我總覺得，顧海晏作為一個大學教授，每天的工作已經很忙很累了，
　　那我多包容包容他，照顧好家裡不給家裡添亂就好了。
　　一開始顧海晏還會對我辭職照顧家裡的行為表示感激，每天下班後還會幫著掃掃地，洗洗碗。
　　但後來時間一長，顧海晏似乎就覺得我做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想起這麼多年來，顧海晏連喝杯水都要我倒好放到他面前的樣子，
　　突然就想不明白我這五十年的婚姻到底在堅持著什麼。
　　於是我將之前錄下來的視頻在顧海晏面前播放，對著顧海晏冷淡說道：
　　「顧海晏，我想不通你在掙扎什麼。你不是早就想跟林彩雙宿雙飛了嗎，你現在又在這裡裝什麼呢？讓我猜猜，你是捨不得你這經營了半生的好名聲吧。」
　　顧海晏看見我手上的東西后，當即坐直了身體，一隻手顫抖的指著我：
　　「王霞雨，你竟然敢偷看我的東西？我們做了一輩子的夫妻，到頭來你竟然不相信我？」
　　「還有什麼雙宿雙飛，你注意用詞！我都這個年紀了，我跟老朋友約著出去玩幾次怎麼了？我要是有什麼不正當的心思的話，我早就出軌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我看著面目猙獰的顧海晏，第一次覺得他的面容真是醜陋啊，
　　可明明我之前最喜歡的就是他這張臉了。
　　我斂下眸子，緩緩道：
　　「是嗎？顧海晏，你說你工作忙，沒時間帶我去旅遊，總是說等下一次，每一次我都信了。我這麼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到我都要死了還是沒等到。但是你自己看看這錄像帶裡記錄的是什麼，是你跟林彩出去玩的留念！那不是一天兩天，是整整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顧海晏！」
　　我終是忍不住雙眸含淚：
　　「三十年裡，你帶著林彩走遍了所有我想去的地方！而我呢，我在幹什麼？我在忍受你因為論文被剽竊時，對我的無端謾罵，我在忍受因為沒有照顧好顧雲辰時，被你們所有人指責，我在家裡矜矜業業的扮演著妻子的職責」
　　「顧海晏，證據都擺到你的面前了，你竟然還能說出沒有出軌的話，你不覺得噁心嗎！」
　　「夠了！」
　　顧海晏滿是慍怒的眸子跟我對視上：
　　「王霞雨，我一直以為你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但是還算的上是善解人意，但是你看看你現在這潑婦的樣子！再說了，我跟林彩出去，那是正經的學術探討，你能不能不要用你的刻薄想法來批判我們？我出差已經很煩了，你能不能讓我在家裡安心點？」
　　「也不知道你今天胡亂抽什麼風！」
　　說著他也不管地上被他這麼大聲嚇到的樂樂，轉身就進了房間裡。
　　我看著地上哭嚎的樂樂，最終還是無法對一個剛滿一歲的小孩子狠下心，
　　我掙扎著想要將樂樂給抱起來。
　　但就在這個時候，哭鬧不停的樂樂拿起手邊的杯子就往我的頭上砸來。
　　「哐嘡！」
　　玻璃杯砸在我的額頭上後墜落在地，四散的玻璃片劃破了樂樂的手指。
　　「媽！你在幹什麼！」
　　04
　　顧雲辰焦急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下一刻，他就將我一把撞開。
　　毫無防備的我被撞的跌倒在地，輪椅就這麼壓在我還沒完全好的腿上。
　　「樂樂，給爸爸看看你傷在哪裡了？」
　　我也來不及憂心自己的腿，而是滿臉緊張的看著樂樂：
　　「樂樂怎麼樣了？劃的口子大不大？」
　　顧雲辰一聽到我這話，當即轉過頭對著我大聲吼道：
　　「你還知道關心樂樂！您都多大的人了，讓您照看個小孩怎麼就這麼費勁呢！還好這次樂樂劃傷的傷口不大，我真是不敢想萬一真的出點什麼事可怎麼辦！」
　　我能理解顧雲辰對樂樂的著急，但還是不免被他罵的眼神一暗。
　　我強忍眩暈跟顧雲辰說：
　　「雲辰，樂樂既然沒事的話，你能不能將媽扶起來？媽媽感覺有點頭暈」
　　顧雲辰暗罵了一聲後，才不情不願的將我扶坐在輪椅上。
　　「也不知道您為什麼非要整一個這玩意回來，家裡本來就不大，現在位置更小了。我看啊，您還是買個柺杖方便點，到時候您去買菜做飯什麼的也方便點，不然著輪椅進進出出的多不方便啊」
　　「媽，您這是多久沒洗澡了，怎麼身上一股」
　　聽到這話，我像是如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我突然有些不認識這個養了快四十年的兒子。
　　小時候的顧雲辰即便是我下地幹活，他也會硬貼在我的身邊，告訴我以後一定會賺大錢，不讓我這麼勞累。
　　而現在的他，捂著鼻子抱著樂樂嫌棄的站在一邊，連靠近我一下都不願意。
　　「媽！您怎麼回來這麼久都沒有做飯啊！」
　　顧雲辰一邊安撫哭鬧的樂樂一邊將陽臺的窗戶打開，走回餐廳後才發現餐桌上空無一物。
　　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對著鏡子用碘伏給額頭上的傷口消毒上藥。
　　得不到我的回答，顧雲辰有些不滿的看向我。
　　「媽，我跟你說」
　　他像是才發現我額頭上的傷口似的，抱怨的話語一滯，接著譴責的說道：
　　「您額頭上破了，怎麼不說啊！萬一被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們多苛待您似的。」
　　「行了，行了，今天您就不要做飯了，好好休息一天吧，我們下館子。」
　　我上藥的動作一頓，自嘲一笑後沒有回答的繼續上藥，
　　因為我知道，顧雲辰說的這話是不包含我在內的。
　　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樣，顧雲辰直接進了房間將顧海晏叫出來，
　　兩人爺倆好的說笑著離開了家。
　　從始至終，都沒有一個人來關心我痛不痛。
　　沒關係的，我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