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紋路的窗半開，熾碎的光芒透過檀色的金絲簾篩進屋內，跳動在重重煙帳之後映出女子如雲的鬢角。
簾後的少女一張素淨白皙的小臉驚得冷汗涔涔，猛地起身驚坐了起來，大口喘著粗氣，一雙手微微顫抖撫摸著自己的面容，眼神滿是迷茫和呆滯。
彩珍聞聲從閨房的角落裡小跑了過來，隔著帳子問道：“小姐….？您醒了？您終於醒了！您這一連昏睡了幾日，可嚇死彩珍了。”
彩珍絮絮叨叨的說著，扶著少女嬌嫩的手臂，將人輕緩地靠在了床頭，然後拿起了帕子，為少女輕撫鬢角的冷汗。
荀倩雪瞧著彩珍哭紅的雙眼，內心思緒流轉。
她記得，迷迷糊糊昏睡的這幾日，隱隱約約好似聽見了爹爹和阿母的哭聲，她想回應，卻無法睜開沉重的雙眼。
她還記得，荀府一連換了數個郎中，每個都搖著頭在她身邊嘆息，說她大限將至。
可待她再一恍惚，整個人卻彷彿虛浮在空中，周圍盡是悲慟的哭聲。
紙錢，靈柩，靈堂。
她看到了靈柩裡自己的臉。
原來她已經死了嗎？
她這一生還真是短暫啊。
意識朦朧之間，突然卻有個聲音縈繞在她的耳畔，那人問她，要不要做個交易。
她問那人，是什麼樣的交易。
那人說，用她的靈魂，換取七日健康的身體。一旦交易，她再無轉世的可能。
那一刻，她想到了靈堂裡自己哭的不能自已的爹孃，想到了彩珍，想到了這世間所有她尚在留戀的事物，以及那個….沈家少年。
所以——
她同意了。
“小姐？可是還有哪不舒服？”彩珍在荀倩雪面前揮動著手臂，小心翼翼地詢問著，“要不奴婢再去幫您尋個郎中瞧瞧。”
“彩珍。”荀倩雪輕輕出聲，將人喊住，她留戀的目光在人臉上轉了又轉，良久，才輕笑了一聲，“去吧，快去快回。”
荀倩雪看著彩珍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今日，便是交換後的第一日嗎？
–
“哎，你聽說了嗎？昨日那荀府一日換了多個郎中進進出出，出來的每個郎中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驚歎不已，說是神蹟。”
“神蹟？此話怎言？”
“聽說那荀家小姐本來已經時日無多，全憑一口氣吊著，結果誰料到昏迷幾日後今日突然甦醒，身體也完全痊癒了起來，現下健康的不得了呢！”
“還有這等事？莫不是使了些旁門法術…！？”
“哎，你小聲些——莫要叫人聽著。”
“小姐，您就讓奴婢跟著你吧，奴婢實在是不放心您一個人出去，萬一又像上次那般…”彩珍欲言又止，跟在荀倩雪身後哀求。
“哎呀，我的好彩珍，來了那麼多郎中都說我沒事了，你還怕什麼？”
春光明媚，少女今日打扮得十分嬌豔，烏黑的髮髻上簪了兩朵重瓣海棠花，紅色錦琢花衣裳的顯得她張揚又明媚，映紅了她白皙的臉頰。
“放心，我去去就回——”
少女歡快的背影逐漸消失的街角，隨著聲音一起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這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七天生命的第一日，卻也是他們故事開始的第一日。
–
風吹竹林，竹葉抖動，發出蕭蕭聲響。
方唯昭若有似無地剮蹭著杯沿，內心五味雜陳。
屋內一片安靜，良久，才傳來男人清潤的聲線，說話語氣平緩，“方姑娘覺得，這個故事如何？”
方唯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含糊道：“挺好的。”
元潤：“那方姑娘覺得，荀倩雪這麼做，值得嗎？”
值得嗎？
荀倩雪雖然失去了靈魂和轉世的機會，卻得到了她在世上最快樂的那七日。
她感受到了健康的身子，肆意瀟灑的生活，不再是那副病懨懨困於府中的樣子，也有了想愛的人，可最後卻不能相守終生。
思忖良久，方唯昭抬起了頭，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值得與否，旁人說了不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否值得。”
“比起是否值得，我覺得您是想問我她是否會後悔吧？” 少女清甜的聲音娓娓道來，“我雖然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但我覺得，至少在她做選擇的那一刻，甚至是死亡的那一刻，應該都不曾後悔過。”
“因為那七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她不必再日日擔心自己的身子，想做之事能做，心悅之人也在身邊，也許從你們相遇的那一刻，就是她生命的倒計時，可你也是盈滿她內心光芒的開始。”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與其問她是否值得，不如問她是否開心。您說呢？”
方唯昭眯著眼睛，狡黠的像個教書先生，“有些事情啊，何必非要問個原因呢？此行無目的，只為解相思。”
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透過窗欞漏在了她的身上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的光暈。
她聲線軟糯，卻又不顯得黏膩，清透又幹淨，說起話來有種沁人心脾的舒服。
蕭辭聿坐在她的身後，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她恬淡的面容，還有隨風而來的淡淡幾縷她身上的馨香。
葉影被撕碎，斑駁成滿地的琉璃。恍惚中，蕭辭聿只覺得一束絳橘色的柔光探過了他的指尖，溫暖了他的瞳孔。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所以她當時救她，也是如此心境嗎？
“……”元潤怔怔地看著她。
他只覺得內心的某個深處有什麼東西轟然坍塌，連帶著心臟一起墜了下去，餘震帶著心臟都無緣無故的隱隱作痛。
那個困擾他多年的問題，似乎在這一刻迎刃而解。
他不該懷疑她的，不該懷疑他們的感情，更不該試圖說服自己用覺得荀倩雪會後悔來逃避她不在的事實。
至少那時的她，那時的他們，是快樂的。
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少女站在陽光和陰暗的交界處，髮帶和髮絲隨風輕輕飄曳。
光影跳躍在方唯昭的半邊臉頰上，襯得少女如畫中人般靈動。
恍惚之間，元潤好像透過少女，看到了荀倩雪的身影。
“元潤——你的兔子燈好醜。”
“元潤——多吃點，你好瘦啊。”
“元潤——不要忘了我。”
“元潤——”
……
那些被自己強行封印在心底的記憶，在這一刻如潮水般悉數洶湧而至。他再也沒有了那般翩翩風度，竟是腳步踉蹌虛浮地，站定在少女的身前。
元潤：“倩雪……”
下一秒，方唯昭只覺得自己被攬入了懷抱。
她驚了一下，略帶心虛的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蕭辭聿。
方唯昭：？
我為什麼要看他？
不對，我為什麼要心虛？？
方唯昭抿了抿唇，糾結了良久，那雙懸在半空中帶有安慰意圖的雙手還是沒有落在元潤的肩膀，而是垂了下去。
“元公子。”她說，“你看清楚些，我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