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青陇县连日阴雨,浓雾蒙着山峦树梢,成片白茫,似瑞雪未消。
因地上被濡湿,院子里起了泥,风宴不便推着轮椅出门,只能在门口透透气。
他这几日胃口不佳,脸色也不大好,好几回练习走路时摔得格外重,镜春问过他可是身子不适,他只摇摇头,不多说什么。
趁着雨停的间隙,镜春披上蓑衣,提了只竹篮出门。
她前几日瞧见后山的杜鹃已含苞待放,当时想着等花儿开了再去剪,未成想连下几日雨都未停。
顺着山间小径往上爬了一里地,路边树丛中已见红粉花卉缀于碧树间,鲜妍花瓣上覆着一层朦胧水雾,开得热闹又艳丽。
她小心折断花枝,抖落面上的雨水放入竹篮里,不多时便折了一整篮。
自后山原路返回,镜春从后门进,往提前准备好的白瓷瓶里倒了些水,再将杜鹃花枝简单修剪过后插入瓶中。
她端着花瓶去到偏房,抬手敲门:“允之,可方便开门?”
“何事?”风宴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镜春微微一滞,心中发紧:“我折了些花回来,想放在你房中。”
门“豁”地打开,风宴眉间蕴着一股戾色,视线率先落在她被打湿染泥的裤腿上,再往上,看见她手中捧着的一瓶杜鹃花。
他推动轮椅让开路,镜春提步进门,将花瓶放置到临窗的桌案上,问道:“允之,放在这里可好?”
风宴看着那盛开的花束,心间的郁气散了几分,他揉了揉眉心,颔首道:“劳你费心。”
“那我先出去了。”
“你……”
风宴欲言又止,镜春问:“什么?”
他用眼神朝她的裤腿点点:“小心风寒。”
镜春了然:“好,我这就去换。”
风宴目送她出去,推动轮椅到桌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一片花瓣,指腹染上微凉的水意。
这束杜鹃虽不似牡丹华贵,也不比荷花雅致,但让阴冷灰暗的屋子多了抹艳色,光是看着便让人心里明快不少。
他舒了口气,缓慢舒展僵硬酸痛的肢体。
院门处忽然响起拍门声,来人并不讲礼,一连拍了六七声,急得像催命。
风宴皱起眉,推动轮椅从偏房出去。
他往主屋看去一眼,门紧实关着,想必镜春还未换好衣裳,这般动静她肯定听见了,只能干着急。
想了想,他移动到院门后,提声问:“哪位?”
门外的人“哟”一声,谄媚道:“想必是陈姑爷吧?”
安宁村不少人自诩镜春的娘家人,称他为姑爷,风宴没往心里去,只是这人不答反问让他有些烦躁。
“你到底是谁?”
“诶嘿嘿,姑爷,我是镜春的亲叔叔,咱们是一家人呐!”
“亲叔叔?”风宴狐疑,他从未听镜春或陈廊提过这号人。
“正是,正是。劳您给我开开门,我这舟车劳顿,又淋了大雨,急需进家里歇歇脚。”
风宴未动,留意着身后动静,不多时镜春开门出来。
她方才听见风宴的说话声,但未听清两人说了什么,边整理袖口边问:“允之,来人是谁?”
“他自称是你叔叔。”
“叔叔?我哪里来的……”镜春一顿,怔懵地眨了眨眼睛。
“真是你叔叔?”
“……好像是有。”
应轩在外头听见了声音,急忙喊:“镜春,我是叔叔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那时你还在襁褓里,眼下定是个大姑娘了吧!快开门,咱们叔侄叙叙旧!”
镜春上前,伏在从门缝上往外看了片刻,回头看风宴的意思。
风宴抱着手,未打算进门回避:“既是你亲叔叔,便没有不让他进门的道理。”
镜春点点头,抽开门栓。
应轩穿着一身绸缎衣裳,料子不错,但已旧得失了光泽,四肢细瘦,腹间挺着个大肚腩。
他手上拎着个粗布包袱,笑得一脸皴皱:“哟,镜春啊,多年未见,当真出落成个标致的大姑娘了!”
镜春提起唇客气地笑了笑:“轩叔。”
应轩颇不见外,跻身进门,直往风宴过去,弯下腰抱手作揖:“陈公子,久仰久仰!能和陈家结亲,是我们应家的荣幸,镜春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风宴面色未动,眼皮一掀一耷将他打量了个遍,轻嗤一声。
亲侄女嫁给一个坐着轮椅、还不知会不会残废的人,这当叔叔的张口就是修来的福气,哪门子福气?
应轩见他这般不客气,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转而对镜春吩咐:“镜春呐,我这几日赶路风餐露宿,你去替我炒几个菜,再给我收拾间屋子出来,我得好好歇歇。”
他朝堂屋指指,乐呵呵道:“我先去坐着歇会儿,你们不必作陪,自己家,我熟着呢。”
镜春抿了抿唇,将院门关上。
风宴眉间皱出“川”字,厌烦道:“这人当真是你叔叔?我看与你没有半分相似。”
镜春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风宴推动轮椅跟着她往厨房去:“话长你也跟我说说,否则就他那副德行,我恐怕遵不了晚辈之礼。”
“此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镜春提了只小板凳在风宴轮椅对面坐下,一边择菜一边讲述,“我父亲有个亲兄弟,名叫应轩,比他小上三岁。我父亲幼时便名扬青陇县,而我叔叔却不是读书的料,那时祖父祖母都指望我父亲高中,故而难免对两兄弟存在偏颇。我叔叔心中生了芥蒂,便早早离家,自甘去三襄县一户员外家做上门女婿,一去便是二十年,与家中断了联系。”
风宴了然:“原是觉得你祖父母偏心便去别人家做女婿,这么多年未回来,难怪未听过他这号人。”
镜春沉吟一声,道:“祖父母偏心我父亲是真,但他们并未苛待我叔叔,两兄弟吃住都一样,只是对我父亲读书一事确实上心许多。”
“指着你父亲带领一家子飞黄腾达,偏心些倒也算人之常情。你叔叔离家,恐怕也不止觉得爹娘偏心,还因他做何事都有个优秀的哥哥挡在前头,嫉妒又比不过,倍感压力,只能逃避。”
风宴也拣了一把青菜帮忙择,意有所指道:“二十年未回家,这等关头回来认亲,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镜春悄悄抬眼觑他的脸色,恰巧被他抓了个正着,他挑起唇轻笑:“你不是说他在一户员外家当上门女婿?那当是不缺钱吧?”
“多年未联系,不知他境况如何……”
他方才那副打扮看着颇落魄,谁又说得准。
正谈及此,应轩捧着个茶杯晃晃悠悠走到厨房门口,眼睛滴溜溜将屋里打量一圈,清了清嗓道:“我见咱们家宅子像是修整了一遍,看着比以前新不少……哟,镜春,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懂事,哪儿能让姑爷做这些妇道人家干的事!陈公子,快些放下,洗净手与我喝杯茶聊聊天,厨房的事儿交与镜春便好了!”
风宴哼笑一声:“我与镜春正在聊天呢,不知轩叔要与我聊什么?”
应轩探出一条腿,又收了回去,觉得厨房这地他不该踏足,便站在门口与风宴说话:“聊聊您与镜春的婚事,我大哥大嫂不在,我这个当叔叔的自该帮忙张罗。”
“这些自有我爹操持。”
“那我也该知情不是?譬如聘礼,陈家是大户,自当是亏待不了镜春,我便想问问。”应轩搓着手笑。
风宴心下了然,却故意未直面应答,将话头调转回去:“还未过问轩叔境况,这些年可好?若生了儿女,也该和镜春差不多年岁,不知可婚嫁了?”
“我……我这些年过得还行。”应轩笑得勉强,“我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尚未婚嫁,家中宠着呢。”
“那您怎的突然想起来回家一趟?镜春长到这般大,都不记得见过您。”
“前段时日有个熟人来安宁村参加周老爷子儿子的葬礼,告知我镜春要成婚的事儿,说姑爷已在家中住着了。”
风宴与镜春对上一眼,难怪应轩见着他坐轮椅却无半分诧异,原是早已打听清楚了。
镜春见风宴不喜应轩,便道:“轩叔,您先去堂屋坐着吧,饭菜不多时便好。”
应轩乐呵呵转身:“诶,好,好,镜春懂事,切记多炒两个肉菜,叔叔这一路可饿坏了。”
风宴将手中菜梗折得啪嗒作响:“还真是打你婚事的主意来了。”
镜春抿了抿唇未说话,面上露出难堪之色。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才见过襁褓里的你,除了血缘,他与你和陌生人有何区别?”风宴看见她这幅作态,心软又烦躁,“家长里短当真烦人得很!”
镜春脸上木然看着手上择菜的动作,她也觉家长里短烦人,一旦嫁入陈家,这些琐碎更如藤蔓缠身,她又能如何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