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陸晏逍膝下子嗣這事,京中人皆知他早早當了爹。
那孩子並非他親生,而是他嫡親兄長的遺腹子,記在他名下,喚他一聲父親,也曾喚桑蕪一聲阿孃。
京中皆傳,陸晏逍為報兄長恩情,甘心撫養其遺孤,為此不惜成婚多年不要自己的孩子,桑蕪卻是不信。
百年將帥世家,子息是希望,便是陸晏逍當真有此大義,將軍府的老夫人和那他心愛的女子也不會願意。
然而時至今日,親生的,也只有桑蕪意外為他誕下的一子一女。
話說此時,陸晏逍亦是瞧見了突然出現的一大一小。
大勇怒目而視,“你等又是何人?!”
“方才為何躲著不出來!”
本又該是一通嚴厲盤問,被陸晏逍制止,他不說話,只是詭異的朝前望著,看著那丫鬟懷裡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很怕,半張臉埋在丫鬟肩頭,只怯怯露出一雙哭紅的眼睛。
與他對視一眼,立刻整個埋頭在丫鬟懷抱之中,縮成一小團。
小姑娘被他嚇到了。
意識到這一點,陸晏逍竟說不出有些失落,心臟倏地被揪緊了似的。
這感覺從未有過,慢慢的叫他難以呼吸,又莫名其妙想要親近。
見陸晏逍一瞬不瞬緊盯著自己的女兒,桑蕪通身冰冷。
為著元嘉能活下去,陸晏逍絕不能在此時知道一雙兒女的存在。
她要為她的一雙兒女掙得陸晏逍身為父親心甘情願豁出命的愛,而非是做那可有可無的庶子庶女!
這麼想著,她上前擋住,強撐淡定。
“這是民女的丫鬟和她的女兒,昨夜遭難與民女一同躲在暗洞裡,如今風頭已過正要歸家,躲著不出來也是怕給將軍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天寒地凍,萬望將軍能行個方便。”
“將軍若不信,民女可將她的身契拿於您看,她名叫逢吉,絕非匪寇歹人!”
陸晏逍眸子微眯,對桑蕪的解釋不甚在意,心裡只念著那一雙哭紅的眼睛,揮之不去。
這般叫他抓心撓肝,他必定要看個究竟!
“將軍!”
見陸晏逍又要上前,桑蕪急聲阻攔,渾身發抖。
“閃開!”
而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淒厲的喊聲。
“將軍!”
“不好了將軍!”
狂奔而來的士兵奪去了陸晏逍的注意力,“發生了何事!”
“軍師!軍師他……他快不行了!”
陸晏逍頓時色變,“你說什麼?他人在何處!”
男人赫然遠去。
突如其來的轉機,使得桑蕪逃出生天,虛脫差點跌倒。
趁著這機會,桑蕪火速送走逢吉與歲微,深吸冷氣緩神,而後尋到了陸晏逍。
血,滿地的血。
腥氣充斥在空氣中,隨著冷風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陸晏逍面前,是一個身著硬甲進氣少出氣多的男子,正是那要死了的軍師。
軍師名叫周淮,亦是桑蕪的老熟人,甚至是桑蕪曾以為的至交好友。
後來才知他和桑蕪在將軍府視作親子養了多年的小白眼狼一樣,是方襲蘭的忠實擁護者,最是瞧不起桑蕪。
“受了傷為何不說!”
耳邊,是陸晏逍的急吼。
他手忙腳亂壓住周淮腿上的傷口,卻擋不住血汩汩往外湧。
周淮十歲時便跟著陸晏逍,一同出生入死,感情自是不必說。
唇瓣青白,說話細若蚊吶,周淮笑著,“若我說了,這桃杏村的百姓怎麼辦?老夫人的頑疾又怎麼辦?”
“周淮!”陸晏逍怒斥。
周淮還在笑,“聞泊,我不能耽擱你大事……可還是晚了一步,令桃杏村的百姓遭了殃。”
“半年,咱們整整找了那李道人半年,老夫人的病再拖不得了……”
“聞泊,咱們今生的兄弟緣分,約麼就到今日了。”
“可惜了,再嘗不到嫂子釀的桂花酒,也再見不到咱們大盛一統北戎與南狄……”
話聲越來越弱,身邊已經有不少大漢開始抹淚,可見情誼之深。
周淮目光愈見渙散,陸晏逍經歷了太多親友的離世,深知周淮如今已然……餘光便在這時掃到了桑蕪。
女子一身白衣悄然靜立,腰身纖細,雪肌嬌嫩,站在雪地裡纖塵不染,宛若救死扶傷的九天神女降世。
他忽的一震,“你說你是醫女?”
桑蕪目不斜視,“是。”
“將軍不可!”
大勇眨眼便明白了陸晏逍的打算,上前制止,“此女行跡鬼祟,滿口胡言,怎可讓她為軍師看診,這豈非將軍師送入虎口!”
“即便她不是匪寇,也不排除她是南狄細作的嫌疑,若非如此,怎生這麼巧全村死絕了只活她一家!”
“說不定她就是在這等您的,您忘了咱們半路上遭遇的伏擊了嗎?軍師便是這麼傷的!”
“您再瞧她這張臉,細皮嫩肉,哪有丁點艱苦行醫的痕跡!”
這話不假,桑蕪確實細皮嫩肉。
只因那磋磨人的髒活累活,都讓那白吃白喝的小倌做了。
被人當眾質疑羞辱,桑蕪態度不再和善。
冷冷道:“他腿上的傷少說深兩寸,且已切斷了脈絡,看他臉色,起碼咬牙撐了一個時辰,傷口若不處理,最多一炷香可活。”
情況確實如此,陸晏逍握緊雙拳,猶豫幾息,道:“若由你來醫治,可否保他不死?”
桑蕪身上有股見慣生死的漠然,“民女是大夫,不是閻王爺,說不讓誰死誰就得活,但如果再拖下去,民女保準您的軍師一炷香後見閻王。”
“將軍!不可!”
陸晏逍閉了閉眼,無視制止,“你只管放手一試。”
桑蕪隨即伸出手,“十兩金。”
瑩白的肌膚使得陸晏逍眼前一晃,“什麼?”
“診金,將軍莫非想白吃白拿?”
大勇跳出來,“十兩?還是金子?你瘋了?!”
十兩白銀就夠尋常百姓一年的日常開銷了!
陸晏逍倒不覺得什麼,“本將軍出門在外,身上暫時沒這麼多,只要你將人救下,莫說十兩金,百兩亦不在話下!”
“那便百兩。”
桑蕪來者不拒,大勇氣不打一處來,“你!”
陸晏逍亦是震驚。
“將軍!此女定是在誆騙戲耍咱們!定是要害軍師!”
“咱們還是速速回軍營吧,如此軍師說不準還能有一線生機!”
“住口!”
“將軍!”
陸晏逍行軍多年,深諳用人不疑的道理,哪怕他不信,可週淮沒時間了。
即便有軍醫在此,周淮大抵也沒救了,不如賭一把。
“把人抬進屋裡。”桑蕪吩咐。
周淮被抬進屋,放到榻上,桑蕪則進入裡屋取出個包裹。
陸晏逍一直盯著她,防備她搞小動作。
聽那包裹裡叮呤噹啷,陸晏逍生疑,蹙眉問道:“這是何物?”
桑蕪沒好氣,“自是救命的物件。”
被嗆了一句,陸晏逍突覺這女子脾氣不太好。
丟下包裹,桑蕪在盆中倒上一些藥粉,淨手擦乾。
做完便走到周淮身邊,撥弄死豬肉一樣徒手撐開一掌長的刀口,任由鮮血噴出,濺了一身一臉也不躲,只粗魯往傷口裡塞入大團棉花,看著就疼。
大勇粗聲上前,“你輕著些!”
活人也折騰死了!
桑蕪頭也不抬,只忙自己的,“輕些他就死了,你盼他死?”
“趙勇!出去!”
陸晏逍忽道,桑蕪此舉,是為了止血,旁人不懂,他卻是明白。
而後他便見桑蕪綁住周淮的大腿,一手按壓住傷口,另一隻手細白染血的手指搭上週淮的手腕,屏息靜氣。
女子半身沐浴在陽光之下,臉與髮絲仿若發著光,半是慈善,半是清冷,毫不見慌亂之色。
陸晏逍有些出神,慢慢緊繃的情緒鬆懈下來,此女子,當真懂醫。
待桑蕪起身,丫鬟化憂看準時機將擺滿手術刀等物件的托盤,呈於桑蕪手邊。
桑蕪從藥瓶裡取出枚漆黑的藥丸,正要掰開周淮的嘴往裡送,手腕突然被身邊人握住。
很緊,很疼,語氣聽著也衝,“你給他吃什麼?”
直覺告訴陸晏逍,這漆黑的藥丸是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