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书肆,兄妹三个在徐掌柜的指引下把牛车拉到了后院,才掀了油布让伙计帮着卸货。
徐掌柜的还没开始清点,便听见黑豆开口同他商量道:“徐掌柜,这里总共是2100张纸,100张一叠,我打算按一两银子一叠的价格给你,但有一个要求。”
100张纸一两银子?那比之前说的可又多让了10张。但在生意场上的多年经验告诉他,对方肯让出这么多利,一定有所求,对自己不一定是好事。因此他没被黑豆抛出的大饼给砸晕了,而是矜持而又礼貌地笑了笑:“不知道李兄弟有什么为难的,如果是我能开口替东家做得主的,这上门的好处,我一定推辞。”
黑豆按照原来李妍年吩咐他的说道:“我的要求准确来说有两个,第一,这些纸我们只能供到六月份的时候,你们东家要是还有所需,得早做准备。第二,从下一次起,我们就不收银子了,只要金子。”
第一个还好理解,或许他们自知那个造纸作坊供货有限,因此算好了时候。但是徐掌柜怎么也想不出李家兄妹为什么不收银子,只肯收金子。外头别说是用金子了,便是用银子的都少,拿金子买东西,还得先去打火铺子或是当铺兑开来用,中间自然少不了要给店家一些火耗好处,对他们而言,收金子明显更吃亏啊。
“这……”
徐掌柜的还没想好措辞,就又听黑豆说道:“银子太重也显眼,所以我们只要金子,没叠多给的十张纸,就当是给铺子兑金子的火耗费。掌柜的您要是一时做不了主,可以先回去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这回的货款我也就先收你们21两银子,多的就算送的。希望咱们还有下一回做生意的机会。”
这主意是李妍年出的。她存仓库里的鸡蛋连吃带卖的,已经开销得差不多了,而且村里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没多少鸡蛋收。下个月她打算直接卖金子,这边金银比价是才六比一,放系统上倒卖不考虑纯度的损耗的话,至少是七十比一,再没有没比这来钱更快的生意了。
再考虑到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贸贸然捧着一大堆银子去当铺上换金子的话,十分不安全。李妍年就决定还是牢牢抱住顾家这个大腿,以让出部分利润的条件,达成直接以黄金结算货款的目的。
她很肯定,以顾家人的商业头脑,不会将这么一块香喷喷的肉饼往外推。
徐掌柜迟疑一下,点头说道:“这事我一时做不了主,不过李兄弟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的意思转告我们东家,回头再给你们带好消息。”
说话间,那边伙计已经把纸张都清点好了,徐掌柜上账房称了21两银子出来,想了想,又把其中12两银子放了回去,换了一枚2两重的金元宝出来。
“李兄弟,这里是这回的货款,你点一下看看。铺子里活钱放得不多,既然你们更喜欢金子,便拿这小元宝顶12两银子使。但最后这事成不成,还是得听我们东家的。”
他递过一个粗布钱袋,黑豆伸手接过,当面打开清点了一番,见数目准确无误,朝徐掌柜点了点头:“多谢掌柜的费心。时候不早了,我们兄妹几个还要赶路,便不耽搁了。掌柜的要是还要货,就派人来李家村接。我们兄妹三个先告辞了,掌柜的您忙,不必送了。”
他朝徐掌柜拱拱手,后者也回他一个,还是送了他们出门。
李妍年扶着毛豆上了车,黑豆牵着老牛在前头走。木轮子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一旁的老牛偶尔打个响鼻,黑豆忽然觉着有点恍惚,总觉着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所有好事,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身处梦乡。
“哥!”
黑豆有些迷茫地回头,杜家庄已经隐在层层叠叠的茅草后,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他这时才惊觉,脚下踏着的路,也早从青石板路,变成了黄泥土路。
原来不知不觉的,已经出城好久了啊。
李妍年喊了他好几声,总算把黑豆叫回了魂:“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黑豆摇摇头,眼前妹子是活生生的,弟弟也是活生生的,刚刚过手的那袋子银子也是真的,自己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呢。不过他来不及细想,就见妹子忽然顿住了身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边野地里的茅草丛。
“二妞,你看什么呢?”
“哥,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以黑豆的高度和站立位置,看到的也只是一大片近人高的干枯茅草,在冷风中轻轻摇动着。
他困惑皱眉:“哪里有人?”
李妍年已经从车上溜了下来,毛豆这时有些害怕地喊了起来:“哥,那边真躺着个人。姐姐你别过去,有死人……”
黑豆被吓得一跳,连忙拦住大有往茅草丛那边钻架势的李妍年,当下黑了脸:“你一个姑娘家的往里头冲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回车上坐好!”
李妍年还是第一次被黑豆这么凶地吼,楞了一下,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黑豆已经从草丛中抱出了个男孩。
毛豆尖叫一声,嗖得一下躲到了李妍年怀里。
李妍年看那孩子脸色白得吓人,心里也有打着鼓:“他死了吗?”
黑豆摇摇头:“刚刚试了下他的鼻子,还有气,是活的。”
李妍年松了口气,看这孩子大冬天的身上只穿了一套白色的中衣,荒天野地的没被冻死都是万幸了。
“这孩子怎么会在这?哥,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去庄子上给人找个大夫看看,顺便让大舅舅帮忙着打听一下,谁家孩子丢了。”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妹子刚刚可是一直喊这男孩“孩子”,忍不住拍了一下李妍年脑袋:“他看样子还比你大几岁呢,叫谁孩子呢,口气奇奇怪怪的。”
李妍年心想自己都快奔三的人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在我眼里可不都是孩子嘛!可她这会儿哪敢争辩,赶紧转移话题:“哥,那咱们今晚上可得住庄子上了,牛车还不回去,也不知道大叔和大娘明天着不着急用。”
黑豆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车上,扯散了刚买的料子当被子盖在那孩子身上,一边分神回她:“早问过了,放心吧,开冻之前大叔家里都用不着。”
“哦,不着急就好,”她低头看看还缩在自己怀里求抱抱的毛豆,忍不住笑了,“还男子汉大丈夫说要保护姐姐的呢,你看看,这谁保护谁啊?”
毛豆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姐姐,我还小,等我长大了我再保护你。”
黑豆回头觑他一眼,拿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还哭鼻子,羞不羞?”
毛豆这下脸更红了。还是当姐姐的仗义,没再捉着这件事笑话他,见黑豆已经把人安顿好了,拉着毛豆的手靠了过去。
“豆啊你看,他不是死人,没什么好怕的啊。”
毛豆还是有点怕,脑袋歪向一边不敢睁眼看。但看姐姐一直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他这才鼓足了勇气往牛车上看了一眼,额,原来就是跟大牛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哥哥呀,长得一点都不吓人,还挺好看的,跟他姐差不多好看。
毛豆顿时不害怕了,还伸手去摸了摸那人的脸,软软的,滑滑的,一点也不像爹娘那样硬。
大概是身子有了暖和气,男孩忽然吐出一口气,身子开始打颤,牙齿也咬得咯咯响,毛豆吓得缩回手来,一脸惊恐地看向李妍年。
“姐他这是怎么了?”
黑豆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他这是冻的,赶紧的,你们也上车,咱们送他回庄子上,哎,这可怜的。”
三人不敢耽搁,一路赶着老牛死命往回赶,好在他们运气好,一进庄子,就看见不远处有个大大的医馆幡子迎风飘着。
“大夫,大夫,快过来瞧瞧,这人快不行了。”
黑豆连两个小的都顾不上,一停下车,就抱着嘴唇都已经开始紫了的孩子往医馆里冲。
“欸你这人,怎么没头没脑地就往里冲呢,要看大夫,也要有个先来后到,没看见外头还排着三五个人吗?再说你身上带够钱了吗?咱医馆可不是善堂,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医的。”
李妍年跟在后头,听见这话便不喜,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医者父母心,这位小哥,你们家先生难道没教过你这句话吗?”
说着转头又朝大堂里等着的几位病人解释了下:“对不住各位,这人是我们在路边捡到的,看着情况不太好,我哥一下子太心急了。叔叔婶婶们能不能让大夫先看一眼病人?要是不要紧,我们就在各位后头慢慢等。”
众人都摆手说不要紧,救人为先。
伙计脸色更沉:“人既然是捡的,那到时候药钱谁替他付啊?”
李妍年看不得这个嘴脸,要不是救人要紧,她一定拉着黑豆转头就走。但眼下也不知道这附近哪里还有医馆,再者万一那孩子的病情被耽搁了救不回来,他们也就白忙乎这一趟了。当下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朝伙计冷冷地抛了过去:“银子你放心,短不了你们家的。先说好,人我可是给送过来了,药钱也提前给了一两银子,这人要是死在你们医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那伙计脸上顿时一白,他今天正好被掌柜的训斥了一顿,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见一个咬一个,往旁人身上撒气。
众人之所以忍他,倒不是有多忌惮这伙计,不过还是看了这医馆坐堂大夫杜回春的面子,不和人计较罢了。杜回春出身杜家,是远近出了名的医中圣手,另兼家底颇厚,坐堂也只是出自喜好,并不在意银钱,所以乡邻之间不只诊费要得低,连药钱也收得少。医术医德兼备,也难怪这回春堂上下都受他几分薄泽,众人都给几分薄面。
伙计还要犟嘴同李妍年争吵,刚送走一个病人偷闲休息的杜回春被他们的动静吵醒,循声追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的?”他瞥一眼李妍年,再看一眼脸红脖子粗的小伙计,视线最终落在黑豆抱着的人身上,“赶紧把人抱进来,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把孩子冻成这样?”
黑豆有些委屈:“大夫,这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路边捡来就这样……”
李妍年抓住重点问:“大夫,您看他还有得救吗?”
杜回春回头看她一眼:“你再多问两句,他可就真的没得救了,还不快点过来搭把手!”
李妍年连忙闭嘴跟上,心说这大夫脾气挺大,看来医术应该差不了。有些人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可有些人却是本事不小脾气也不小,这两者看着没差,其实差远了。
“把灶上的热水端过来,兑上凉水,不烫人,要温的。”
杜回春一边朝李妍年吩咐着,一边三两下就把那孩子身上衣服扒了个干净,连最后一点遮羞的都没剩。
“啊呀!”李妍年一个回头猝不及防,就跟那孩子的重要部位打了个照面!
“啊呀什么,你不是说医者父母心?既然是父母心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救人要紧!你们三个,都别愣着了,拿温水替他擦洗四肢,让人回温!黄莲!”
杜回春一气说完,大概是他气场太强大了,黑豆这个做哥哥的竟然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照着他的命令开始动手。李妍年正纳闷他要黄莲干什么,就看见刚刚跟他吵架的那个伙计端了个火盆进来。
“先生,一个不够吧,我再去拿几个。”
狗腿的样子简直跟刚才判若两人。
杜回春不耐地点点头,打发人走了,自己拿了棉布沾了热水一个劲地擦压病人的心口处。
察觉到李妍年打量自己的眼神,他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小姑娘,动作再慢,咱们可就全白瞎功夫了。”
李妍年再不敢乱看,抬起那人的右手专心致志地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