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為了保護陛下,被刺客當胸一劍取了性命的事,頃刻間便傳開了。
無論是朝臣還是僕從,皆慨嘆曲氏女的英勇忠心。
沐浴過後,陸諍穿著一身玄色冕服,披髮跣足,坐在冰冷的棺木旁。
“那時候,你不是求著朕,讓朕為你的父兄正名麼?”
“你若能起來,朕便答應你……”
“可好?”
棺中的小娘子依舊是素日里文文靜靜的模樣,可卻再也不會睜開眼。
奴婢們替她換上金紅鳳袍,長及腰部的秀髮挽作高髻,戴上東珠九鳳冠,塗唇脂,點面靨。
陸諍垂眸瞧著,竟是比素日里她呆在冷宮蒔花弄草時,還更有氣色些。
之後的數年,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的,只覺御座上空蕩蕩的,孤寂得叫人心驚。
海晏河清時,他將宗親裡一個曾被曲明嫣誇讚過的侄兒挑選出來,親手教他制衡朝臣、除去燕王,更親手教他將匕首送入自己的心窩。
新君,需要將他這個弒父殺君、又剋死髮妻的暴君給除去,才能在朝臣中樹立威望。
而他,要去黃泉路上尋一尋那個愛哭鬼。
……
再次醒來時,他回到了剛剛登基的時候,銅鏡中的男子朗目舒眉,恰恰是剛及冠的年紀。
宣明殿上,他父親和長兄的鮮血尚未完全乾涸。
伺候在側的小德子有些戰戰兢兢的,自家主子一貫喜怒不形於色,可他也不曾料想,陸諍竟會幹出謀逆的事情來……
還讓血染宣明殿——那可是從前頭的高祖皇帝開始,後頭歷代皇帝聽政的地方啊……
陸諍的生母不顯,據有年資的宮女們說,那位原也不過是個伺候先帝的奴婢,只因有幾分姿色,才叫先帝看中了。
春風一度後,便生下了陸諍這個不受寵的皇子,論序齒乃是九皇子。
可九皇子的母親也不知為何想不開,竟然大著膽子在御花園中與人私通,被先帝和大皇子撞見,當場便被處死了。
不過宮裡頭的事情真真假假,誰也說不清楚。一個宮女好不容易爬上龍床、誕下龍嗣,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要,竟去勾引一個末等侍衛,任誰都覺得蹊蹺。
陸諍不肯放過先帝和長兄,難道是為著這事兒?
當年或許,真的有隱情?
“鎮國大將軍家的么女,可曾婚配?”立在銅鏡前的君王斂起眉目,驀然問起一件與朝堂無關的事情來。
鎮國大將軍……曲家?
小德子心下狐疑,那位曲大將軍曲瑛,昨兒可是狠狠罵了一頓陛下呢,說他弒父殺兄乃是不忠不孝。
陛下怎的還關心起曲家么女的婚事來了?
不過也是,如今中宮空懸,鎮國大將軍功勳卓著,其女若是能撈個皇后噹噹,倒也算得宜。
陛下若成了曲大將軍的女婿,想來岳丈罵起人來也會嘴下留情幾分吧?
他們這些隨扈瞧著,陛下登基這條路,走的可不容易吶……
“據奴才所知,尚未婚配呢。”
“昨兒才是曲娘子的及笄禮,說起來,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了呢……”
小德子摸清陸諍的意思,笑著回稟道,腦海裡已經在盤算著庫房裡有哪些寶物,適合拿來賞曲家小娘子了。
陸諍想起上一世,曲明嫣嫁給他的時候已經十八了,沒過多久便遭受家破人亡的苦楚,實在是有些可憐。
這一世,不若早早將她接入宮裡來,也好叫她過幾年安生日子。
哪怕往後曲家如前世一般生了不臣之心,他也能好生開導她——只要她足夠信任他。
陸諍微微愣怔,像他這樣孤零零長大的孩子,竟也會想著要費盡心思謀取小娘子的信任了。
薄薄的耳尖微紅,他輕咳一聲道:“將朕的私庫裡新得的那支紫陽花翡翠簪給她送去。”
上輩子,便是她纏著他說甚喜夏日裡一簇簇盛放的紫陽花,他才特意命人另修了宮殿喚作紫陽宮,宮中每十步便有一個花圃,裡頭養著從各地蒐羅來的稀奇品種。
紫陽宮中,光是侍弄花草的工匠便有百數。
小德子微愣,日理萬機的陛下竟然還記得庫房裡有什麼簪子……可真是稀奇。
“奴才遵命,”他連忙躬身應下,又道,“曲家娘子到底是將門虎女,可要將前兒燕王殿下送來的鑲五色寶石軟鞭送去?”
陸諍不假思索地擺了擺手:“不必了,她身子弱,不喜這些東西。”
小德子摸著腦門兒退下了,陛下怎麼連人家小娘子身子弱都知曉?
提起曲家姑娘來,那副模樣倒像是相識了多年似的。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一個奴才該關心的事,既然曲家娘子身子弱,那他便挑些珍稀藥材送去便是。
雖則他一個閹人不能為陛下分擔家國大事,哄一個小娘子還不會麼?
如今已是深秋,偃京入冬了可是冷得叫人打顫的,上好的皮毛也得往曲府送些才是。
小德子暗暗掰著指頭,將守在門外的小順子帶上,親自去備禮。
秋色濃重,夜裡拂過窗扉的風已帶了蕭索的寒意。
曲府中的小娘子再次被噩夢驚醒,黑沉的院落霎時便燈火通明起來。
“不是說身子大好了麼?怎的還會驚夢?”鎮國將軍夫人沈婉匆匆披了件氅衣,便從正院趕過來,滿面憂慮地責問屋子裡的府醫。
府醫連忙告罪:“娘子的高熱在三日前便退了,如今把脈也並無不妥,這夜夜驚夢……”
“實在是有些蹊蹺……”
若非是府中經年養著的府醫,冒著被罵的風險也要說實話,喚作旁人,只怕要拿一些體虛的話來胡亂糊弄她了。
沈婉疲憊地揮了揮手,命府醫退下:“趕明兒我讓夫君從宮裡請個太醫來瞧瞧……”
新帝初初登基,宣明殿中的血還未擦乾,宮裡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
若非有恙的是他們夫婦二人的么女,闔府的心尖子,沈婉也不願意冒著觸新帝黴頭的風險,驚動宮裡的太醫院。
錦葵色的簾帳鬆鬆地掛在銀勾上,被噩夢驚醒的曲明嫣正垂著眸子,素手掩著胸口,坐在榻上輕輕地喘著氣。
雖然她未曾見過新帝,可夢中的那人生得青年俊朗,又弒父殺兄上位,可不就是當今麼?
那個人……以後會殺了她的爹孃和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