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萬民司衙署。
江浸霄握著半盞冷茶,正在核查下官統計的賑災明細。
水患災重,昨日呈上去的是最初草擬的版本,糧食、藥材、防疫、築堤、重建……每一項都需要更加細緻的估算。
光是糧食一項,十文一斗根本不可能實現。
萬民司要考慮各地糧倉、各大糧商手握的存糧、水患對秋收的影響、徵徭役的比例、運輸的路線等等。
彙總上來的預算數據極為龐大繁瑣,一點誤差可能就是幾萬甚至幾十萬銀子的區別,不得不慎重。
就在此時,玄甲碰撞的聲音碾碎蟬鳴。
“聖諭到——”
司禮監太監的尖嗓刺破暑氣,十二名麒麟衛魚貫而入。
“萬民司少司江浸霄,拿下!”
江浸霄怔愣剎那、霍然起身,倉惶間五梁冠上的碧璽撞在紫檀木案:”爾等作甚!”
麒麟衛可不理會他的喝問,衝上去直接反剪了雙臂。
“你……你們!本官奉公廉潔,只是拿不出更多的賑災銀,竟羞辱至斯……”
滿堂譁然中,司禮監太監輕笑,展開黃綾聖旨:
“查萬民司少司江浸霄,承光六年,臨海府地龍翻身,借賑災之名熔金磚,藏於宅邸書房地磚之中,計八千六百兩。”
江浸霄喉間發出漏氣般的嘶聲,官袍下的雙腿突然抽搐不止。
堂上瞬間鴉雀無聲,從其形容如何還判斷不出事實真相。
“帶走!”
不消一個時辰,江浸霄被帶走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文武百官更是噤若寒蟬。
或許江浸霄真的犯了貪腐之罪,但偏偏這麼巧?
朝堂上剛剛惹了陛下不快,一個時辰之內便被抄家、鋃鐺入獄?
消息靈通些的瞭解更多細節,拿人的是麒麟衛,未走典刑司,奉的是璇璣臺的令。
陛下親掌的璇璣臺,監察天下,那是百官頭上懸著的利劍!
誰也不知道璇璣臺掌握了多少情報,誰也不能保證那柄劍會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這一天,太多人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終於熬到了下值的時辰。
裴玄韞還沒拐入宰相府所在的巷道,便看到了排成長龍的馬車。
他們默契得排成一列長隊,上頭並無任何標記,看不出是誰家的馬車。
所有人都看到了裴玄韞回府,一份份拜帖如雪花般落入了門房之中。
等了半個時辰,卻無一人入府。
終於有人忍不住,也不知是誰家的下人,掩面進到了門房之中。
“您是……孫管事?”
那人也沒想到,門房中竟是宰相府的大管事在守候。
孫管事拱了拱手,也不問來人是誰。
這時候各方官員定不會親自登門,來的必然是不常在外行走的親信。
“老爺疲憊不見客,不過吩咐我送貴屬一句話。”
那人連忙回禮,態度恭敬,“您請說。”
“破財,消災。”
宰相府門前車水馬龍,沒有一人進得府去,卻都得到了一句話。
來了、走了,直到月上枝頭才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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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玥出宮之後徑直回了公主府,惴惴過了半日,連午膳都只是草草用了八道菜。
直到月上枝頭,沒等來什麼問罪的口諭,這才狠狠鬆了口氣。
晚上狠狠補了頓豐盛的,直吃得肚子滾圓。
吃飽喝足,此時正歪在榻上,翻看著府上的賬冊。
原身可不會管這些,御下不嚴難免滋生偷奸耍滑的下人。
不過府邸中已經傳出了絳雪背主、全家消失的風聲,現在一個個的都不敢冒頭,能清靜些日子。
前院、後院兩名管事,垂頭站在堂下連大氣都不敢喘。
啪!
賬冊摔在了他們腳邊,兩人忙不迭跪下。
“你們管這個叫賬冊?”
這時候沒有“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的記賬方法,其實就是羅列收入、支出。
就算如此,也沒有分門別類。
修個瓦片的事兒,今天請工人多少錢,明日花了多少耗材,最後一共花了多少。
簡簡單單一件事兒,卻藏在半個月幾十上百筆的明細之中,這賬冊能叫人看懂?
看不懂就對了!
上頭不管、糊弄事兒是一方面,越亂越容易做手腳才是最主要的。
“分門別類記賬都不會,本殿下留著你們幹什麼?”
倆管事頓時汗流浹背了,“殿下,老奴該死!”
秦昭玥點了點頭,“是吧,你們也覺得該死是不是?要不就去死一死?”
管事:!
不是,“該死”就是個修辭手法,不是真想死啊。
“老奴有罪,老奴管教不嚴。”
機靈點的那個當即改了說辭,剩下那個立刻跟上。
“水至清則無魚,但也不能太渾濁不是?”
“是是是……”
“以後不定期查賬,出了問題無論責任在誰,你倆就別喘氣了。”
“是!”
兩人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離開了。
整頓下人刻不容緩,因為公主殿下是真殺人吶!
原主傻歸傻,但有一個優點:行事荒唐。
按理說偷點懶、瞞報點支出啥的,不至於就要人命。
就是上班時間摸會兒魚、虛整點報銷啥的,上輩子她也沒少幹,能理解。
但管事不知道啊,尤其剛剛處置了絳雪,保不齊一不高興真給他們弄死。
秦昭玥是來享受的,不想在這些瑣事上花費太多精力。
不背主、不坑她太多小錢錢就成,這種有良心的老闆……
呵!秦昭玥默默給自己點了個贊。
賬沒盤明白,但是也弄清了公主府的產業。
名下有兩個莊子,都是京城近郊的好地方。
三間鋪子,數量少但質量高,一間胭脂鋪子,一間當鋪,還有一座塔樓。
是的,一座高達七層的塔樓,這高度放眼整個京城都不多見。
多好的產業啊,乾點什麼不掙錢?
偏偏原主那個小機靈鬼就是不賺錢,整了個什麼“天下第一樓”。
她是真有奪嫡的心,號稱廣納賢才,自己花錢養著一堆人。
但這些人中是否能有一個“賢才”合用的?秦昭玥表示懷疑。
她接收了記憶,但原主的認知……不提也罷。
反正秦昭玥不願意白養著一堆閒人,打算考察一番。
若是真的人才,留用也沒什麼不可,若是沒什麼才學卻一直拿她的銀子,嗯哼……
那麼好座樓,做什麼不賺錢,就算租出去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秦昭玥打算巡視一下自己的產業,但肯定不是今天。
今天她都已經被迫上過班了,絕對不可能再幹活。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主要是白天睡得太多,現在一點不困。
短視頻是沒法刷了,但是蒐羅記憶之下,她發現了其他樂子。
正殿之中,秦昭玥斜倚在貴妃榻上,喝著冰鎮的桃花釀。
絲竹款款,十二名赤足少年應聲而起,腕間銀鈴與殿角編鐘同振。
原身也不是一無是處,眼幕前這些便是府上養的舞伎。
披著冰蠶絲裁的透影紗,紗上用銀線繡出百蝶穿花紋,燭火躍動間恍若蝶翅生磷。
羯鼓驟響,少年們褪去外衫,鼓點催著汗珠滾落,在肌肉溝壑間暈成青煙。
秦昭玥揚手扯落三重帳幔,興致來了舉杯大喝:
“接著奏樂、接著舞!”
御書房燈火通明。
秦明凰揉了揉眉心,稍作歇息。
三州水患,賑災錢糧解決大半,解了燃眉之急。
最主要的是並未勞民傷財,也並未動搖朝廷根本。
暫時擱置一旁,她又將思緒投向了北邊。
今年北疆不太平,朔風王朝多次叩關,北境一直處於戰備狀態。
打了幾場互有勝負,軍餉糧草一筆筆往窟窿裡填,這才導致國庫空虛。
本來想著秋收之後可緩解壓力,撐到入冬冰天雪地的時候,朔風王朝想不退兵都不行。
偏偏現在水患嚴重,若是不能及時控制,再下幾場暴雨淹沒土地,後果……
牽一髮而動全身,賑災刻不容緩,可是誰人可當大任?
災區恐有亂民,這時候長公主秦昭瓊是最合適的人選。
擅兵事、可指揮駐軍,至少可以控制災情不會往不可挽回的地步發展。
可若只派她一人,必會遭到朝堂反對,為了堵住他們的嘴,還得搭上一名皇子。
只是昭瓊做事偏正,少了幾分圓滑。
就在此時,秦明凰腦海裡突然劃過一個名字,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瘋了吧!怎麼會想到她?
她下意識否決,可仔細一想……以御書房奏對時的心聲來看,才能似乎並無不可……
就在秦明凰猶豫不決之際,有人來報。
很快,一身青衣、覆面紗的女子單膝跪在了御前。
“都下去。”
“是。”
蘇全立刻動步,房中伺候的包括他在內全部退了出去。
那可是璇璣衛,女帝親掌的情報組織,負責監察天下與百官。
敢跟六公主周旋的蘇全連頭都不抬,視線釘在地磚上,走出去好遠才止步。
御書房周圍,青鸞衛守得密不透風,不可能外洩絲毫消息。
“稟陛下,”彷彿不帶一絲起伏的空洞聲音響起,
“六公主府上婢女與那間藥鋪的掌櫃兒子有私情,答應事成之後帶她私奔。
實際上掌櫃已於半月前將鋪子盤出,屬下一路追查,在蒼龍東道的臨海府找到了蹤跡。
一家老小、包括跑堂的小廝在內,十三口海上罹難,至今下落不明。”
秦明凰不動聲色。
敢對皇女下手,對方絕不是普通勢力。
小六的神異連她都是剛剛察覺,無論名聲、權勢在皇女之中都是墊底。
那麼拋開針對她本人的可能,只能是衝著所有皇女去的。
明明朝中尚未有立儲的風聲,就已經如此急不可耐了嗎?
臨海府是東境海上門戶,海運鹽鐵專營,偏偏與鄭國公府的生意有關。
潑髒水?還是故佈疑陣?
“再查。”
“是。”
璇璣衛退去,獨自一人的御書房中,秦明凰沉吟良久。
在小六身上吃了次虧,若是有新的機會,還會故技重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