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窈精準地捕捉到那道窺視的目光來源。
在西南方向,一張長椅上坐著一個女人,正佯裝不經意地觀察著她。
那女人身旁,同樣有一個護士寸步不離地看守著。
這個女人實際年齡不過二十八歲,然而外貌卻像是已過而立,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
她的眼睛裡,透著一種與年紀極不相符的薄涼。
當她意識到路窈的視線投來,便極為自然地轉移開目光,流暢如呼吸。
小鄭是個活潑開朗、嘴巴一刻也閒不下來的女孩。
她注意到路窈看向那邊的女人,也不管路窈是否聽得懂,就自顧自地念叨起來,權當是複習病人資料了:
“那個是你樓下的顧玉珍哦,她現在看上去很正常對吧?不過發病的時候可嚇人了,一受刺激就會變得極端狂躁。不過,我倒也不是很害怕她……”
小鄭一邊說著,一邊偷偷打量路窈的反應。
她發現路窈平時一直都很乖巧,可這次眼睛裡卻格外有靈氣,閃爍著好奇的光。
小鄭第一次見路窈對事物產生興趣,心中暗自想著,說不定多跟她嘮嘮嗑,對她的病情會有好處呢。
於是,她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說:
“她殺過人,但是也是個可憐人……她當年讀大學的時候被拐賣到山村,受了好幾年的折磨,還生了個孩子,被逼瘋了,唉,要是我估計也得瘋。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小鄭說到最後,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滿是同情與無奈。
路窈默默地聽著,拐賣這種事古已有之,她如何不懂——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多年前。
當年她四處雲遊為人算命,在繁華的京城,恰逢花燈節,滿大街張燈結綵,御史府喬家卻人仰馬翻。
喬御史滿臉焦急,正尋找在花燈節上走失的十四歲女兒喬伏苓。
路窈彼時已經小有名氣,許多夫人都樂意找她解惑,喬夫人就這樣經人推薦找上門來。
卦攤前青煙繚繞,喬夫人攥著繡帕的手指節發白。路窈望著卦象上暗藏的隱喻,銅錢在龜甲裡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坎為水,兌為澤。”她指尖拂過卦簽上洇開的硃砂,“令愛被困在西南方水澤交匯處,明日寅時前若尋不到……”
話未說完,喬御史已經帶著家丁旋風般衝出門去。
三更梆子響過兩遍時,城郊廢棄的漕運碼頭傳來打鬥聲。
路窈隱在蘆葦叢中,看著火把照亮少女凌亂的髮髻。
喬伏苓被拐賣至此,拖出船艙時,脖頸還留著麻繩的淤痕,可那雙杏眼亮得驚人,像要燒穿這濃稠的夜色。
“多謝仙姑大恩。”喬夫人往卦攤上擱了十兩紋銀,錦緞袖口掠過路窈剛寫好的安神符,“小女受了驚嚇,這些日子要靜養。”
過了幾日,喬府門楣掛滿白幡,宣稱喬伏苓不幸病逝。
路窈察覺出不對。
那一日她所見的喬伏苓,生命力如同頑強的野草,蓬勃而旺盛。
紙錢紛揚中,路窈捻起靈堂香爐裡溫熱的灰燼,掐指算出喬伏苓真正的蹤跡。
月光漫過尼姑庵斑駁的磚牆,路窈發現喬伏苓蜷在角落,素衣下襬沾滿泥漿。
她手腕新結的痂像是掙扎時磨破的,指甲縫裡還嵌著棺木的漆皮。
“他們說被賊人擄過的女子,會壞了整個宗族姑娘的姻緣。”少女笑聲嘶啞,“父親親手餵我喝下假死藥時,母親正跪在祠堂求列祖列宗恕罪。”
喬伏苓被家人送到了這尼姑庵中,從此要與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路窈解下道袍裹住她單薄的肩膀,嘆了口氣,“隨我走吧,這世間廣闊,何必困於此地。”
晨霧漫過青石板路,兩個身影消失在城門口,後來她們一直結伴同行。
伏苓是她最重要的夥伴之一,她又怎會不懂得拐賣這種事給人帶來的傷害?
就算喬伏苓不說,路窈也知道,被拐賣的那幾日,是喬伏苓心底最深的陰影,足以引發她靈魂深處的戰慄。
而顧玉珍被拐賣了足足好幾年,她的精神崩潰與瘋狂……路窈完全能夠理解。
不過,顧玉珍為什麼會悄悄留意她呢?可惜隔得有些遠了,路窈看不清顧玉珍的面相。
由於勾起了與喬伏苓的回憶,路窈的心情很是低落,呆呆地坐著心痛,倒確實跟以前那個失魂落魄的傻子沒差別。
當年她一去不回,不明不白被鎮壓在斷魂嶺下,喬伏苓找不到她,不知道會怎樣的傷心。
只是,一千年過去,再也沒有機會對伏苓訴說了。
……
半小時後,小鄭覺得太陽曬得差不多了,便決定帶路窈回病房。
說來也巧,她們在電梯裡遇見了顧玉珍和負責照顧她的護士。
顧玉珍眼神渙散,空洞地盯著眼前的虛空,彷彿靈魂早已遊離在外。
她的護士胸前掛著銘牌,上面寫著李曼香,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資歷護士。
小鄭熱情地主動打招呼:“曼香姐,你也帶病人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呀。”
李曼香衝小鄭客套地笑笑,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今天天氣好,玉珍最近狀態也很平靜,就下來走走。”
“曼香姐真體貼。”小鄭真心實意地誇讚道。
顧玉珍這幾年狀態還算穩定,並沒有暴起傷人的情況,只是在受到刺激時會有自殘的行為。
李曼香剛接手她的時候,心裡極不情願,畢竟顧玉珍殺過人,誰能不害怕呢?
但在深入瞭解顧玉珍的悲慘經歷後,李曼香心中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這種同情與憐愛漸漸戰勝了恐懼,使她對顧玉珍格外關心。
而且顧玉珍的父母也是通情達理、體面善良的人,他們深知李曼香的這份難得,時常與她往來,關心她的生活。
前年,還幫李曼香的兒子解決了讀書的難題。因此,李曼香對顧玉珍更加盡心盡力了。
路窈這時打起了精神,抓緊這個機會將目光投向顧玉珍,解讀她的面相。
左眉中斷如刀削,眉尾卻生出細長紅痣斜飛入鬢,乃“血刃藏珠”之相;眼尾兩道疤斜斜切入髮際,恰構成“雙鬼拍門”紋,這在《青囊屍經》中記載為“弒親者紋”。
路窈凝視著顧玉珍,彷彿透過這張臉,看到了她那充滿苦難與掙扎的過去。